作者: 桑杰嘉 |
笔者与唐丹鸿女士一起采访流亡藏人时,每一位受访者都会谈到“དུས་ལོག”(帝洛),我在现场翻译中,一直翻译不出来这个词,因为我找不到能与“དུས་ལོག”相对应的中文词。这个词在辞典里不存在,有关西藏的中文书籍或中文译著里也没有,但这个词确确实实存在于我们藏人的话语中。因此,每当受访者说到“དུས་ལོག”(帝洛),我只能根据事件所处的具体情境,以中文的“入侵”、“反抗”、“起义”代之,虽然明知意思相差甚远……。类似的词比比皆是,这些词产生于中共军队入侵西藏以及其后的一段时期,是雪域西藏真正主人的真实记忆,是历史的伤痕。但是,我们不能有真实记忆,我们的伤痕被占领者所选择的词汇遮蔽了。因此,揭穿谎言,还原历史,应从恢复命名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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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睡在母亲怀中,经常听到“抗中战争”、“中国人的大屠杀”、“翻身乱世”……这样具有特殊意义的藏文词汇。长大后进入学校,所学的课本和书上,这些词汇从未出现。到了大学也没有见到这些词汇。这些词产生于中国入侵西藏以及其后的一段时期,是雪域西藏真正主人的真实记忆,是历史的伤痕。但是,我们不能有真实记忆,我们的伤痕被占领者所选择的词汇遮蔽了。
与唐丹鸿女士一起采访流亡藏人时,每一位受访者都会谈到“དུས་ལོག”(帝洛),我在现场翻译中,一直翻译不出来这个词,因为我找不到能与“དུས་ལོག”相对应的中文词。这个词在辞典里不存在,有关西藏的中文书籍或中文译著里也没有,但这个词确确实实存在于我们藏人的话语中。因此,每当受访者说到“དུས་ལོག”(帝洛),我只能根据事件所处的具体情境,以中文的“入侵”、“反抗”、“起义”代之,虽然明知意思相差甚远……
在以色列和唐丹鸿女士翻译流亡藏人口述录期间,有关媒体报道了台湾出版《那年,世时翻转——一个西藏人的童年回忆》的消息。书名使我感激万分——“世时翻转”,这是最接近“དུས་ལོག”(帝洛)原意的中文翻译,包含人世和时空被强力颠覆的灾变和混乱。世时翻转,这才是藏人自己的话。在我们的采访中,每一个受访者都谈及的“དུས་ལོག” (帝洛),指的就是 “入侵”、“反抗”、“起义”这段特殊的西藏历史时期,天地反覆、善恶颠倒、命运逆转、一切的一切都翻转……,指的就是“世时翻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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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过程中,遇到受访者提及的地名,丹鸿总是问“中文”叫什么?而对于我来说,受访者所说的地名,是西藏人自己命名的地方,也就是“帝洛”——世时翻转以前,在藏语中已存在千百年的地名。如今,不过六十年,这些藏语地名不但很多已被中文扫除了“地名录”,而且,西藏的传统地域也被中共“行政区划”割得四分五裂。
例如受访者所说的果洛,指的是西藏安多的康赛、康干、贡麻仓三大自治邦和一些较小的自治区,横跨现中共行政区划的青海和四川,辽阔有十万多平方公里。而中共官方和中文所指的“果洛”仅仅是位于“中华人民共和国青海省东南部下辖的果洛自治州”。再例如受访者所说的德格,包括现中共行政区划四川的德格县、邓柯(被中共更名洛须)、石渠、白玉、同普5个县和西藏自治区的贡觉、青海的达日等县的部分地区,是西藏康区较大的自治王国。而今天中共官方和中文所指的德格,仅仅是“隶属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位于甘孜藏族自治州西北部的德格县”。
正如受访者、末代德格王的大臣之子居钦.图登朗杰所见证的,“德格被分成了5个县,所有的工作都是按照州县的方式运作,有州长、县长、科长等各级官员,权力到了各级官员那里,藏人的每个个人就自然属于各州县管辖,德格王国的王权就空了,德格王国就不存在了”。中共军队强行进入西藏,重新划分藏人传统区域,建立州、县,实际是一种分解原有政体、分化剥夺西藏三区各级首领管辖权的手段。
同样的,藏人地理观里的色达、理塘、章谷、江达等等,都与中共行政区划里的同名地方有着性质与范围的巨大区别。也就是说,我翻译成中文的地名,比如囊谦,或理塘,与中文思维里的囊谦、理塘,都有极大差别。如果不作补充说明和解释,丹鸿按照中国行政区划理解的就是一个被削减了的、被替换了的概念。
在经过对地名的纠结和努力寻找对应中文名后,丹鸿说“以前特别想弄清楚那些地名到底是今天的什么地方,现在我放弃了。因为那些陌生的地名呈现了一个藏语世界里仍然存在的、藏人记忆里的西藏,那才是真正的,原封原样的西藏。”的确,那是“世时翻转”以前我们原封原样的西藏,六十多年前的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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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丹鸿所意识到的,“除了地名的范围和性质被强权肆意改变了,还有一些习惯和固定的中译词汇,比如‘土司’、‘头人’、‘部落’,让我们堕入了意义的陷阱。”
西藏康区有数个臣属于西藏政府的自治王国,藏人称王国的最高政治领袖为“杰布”。在藏语中,“杰布”意思是王,王国之王。“杰布”的产生有多种方式,通常受历朝历代西藏政府任命、册封,世袭担任。
例如“德格杰布”,即德格王,这是德格庶民对德格地区政治领袖的称呼,至今如此。德格杰布祖源具有非常特殊的地位,据称是藏人家喻户晓的吐蕃帝国时期、雄才大略的世家噶氏后代。在吐蕃帝国时期,噶氏家族最有名的噶东赞域松与赞普松赞干布是同代人,曾辅佐三朝国政。噶东赞域松的塑像树立在布达拉宫、大昭寺、昌珠寺、拥布拉岗等,是西藏人民对一代名相的无限崇敬和永远怀念。噶东赞域松的后代继承父业效忠报国,率大军镇守吐蕃和唐朝边界地区,是为德格杰布的渊源。这一特殊的身世受到了辖地民众的尊重,加之后来历代德格杰布的努力经营,不仅取得德格庶民的尊敬和认同,也得到了西藏政府的认可,并任命为“萨教”,意即德格自治王。西藏佛教大成就者美旁仁波切的名著《王行箴言》就是为德格杰布写的,被学者誉为“西藏行政管理学”经典。
另如囊谦杰布,源自西藏萨迦王朝授以护持当地跋荣噶举的地方领袖“囊索谦波”之官职,简称囊谦,准其管辖六大“雪巴”,有寺院四千户僧众,六千户俗民。后称“囊索谦波”为囊谦杰布,即囊谦王。历任囊谦王位继承人都前往了拉萨获得拉萨中央政府的承认,西藏政府每次都给予了册封和准予继承王位的诏书。另外,嘉荣地区有嘉荣十八杰布(嘉荣十八王国),和嘉荣十八杰臣(嘉荣十八小王国),如,甲拉杰布、赞拉杰布等。
中国官方文献也写到,藏人不但称自治王国的国王“杰布”,也称满清皇帝“加那杰布”,意即中国王[参见《四川藏族地区土司制度概述》(作者:都淦)],可见对西藏人来说,这些自治王国的王与满清皇帝的地位是对等的。可是,藏人心目中的“王国、王”(杰布),中文翻译变成了“土司”,如德格土司,嘉荣十八土司、明正土司、小金川土司等,而囊谦王(囊谦杰布)在中文里变成了“囊谦千户”和囊谦二十五“族”。
我和丹鸿一度按照中文习惯译法,将“杰布”译成“土司”,别扭的感觉使我们逐渐醒悟,这种习惯译法正是陷阱。因为“土司”改变了“杰布”的原意,按照中国百度的解释:“土,土人,即当地人;司,管理。土司——任命当地头人为管理者,负责当地行政,赋税,官司,招兵等等的责任。土司职位可以世袭,但是袭官需要获得朝廷批准。”丹鸿在与我的探讨中说:“中文‘土司’的这一解释,与‘杰布’的本意完全不同,‘朝廷命官’和‘王者’的意思并不对位。藏人说的是得到西藏政府和藏人民众承认的‘王’,中文习惯译法却操纵读者理解为‘中国政府’‘任命’的‘土官’”。
显然,“土司”一词的功能是附加“中国权力”,意在说明“土司”权力来源于“中国朝廷”,是“中国朝廷”的“下属”,从而抹去‘杰布’权力的真实来源和实质,即受西藏政府分封、认定,以及受辖地民众的认可。其实,“土司”是中国王朝在无法达成军事征服,无法立即进行直接统治的情况下,承认杰布固有的统治,追封“土司官职”偷换概念的伎俩,与真实的“任命”相差万里。事实上,藏人百姓并不承认“中国朝廷”或“满清朝廷”,否则就不会有那么多“暴乱、镇压”,也不会发生武力推行“改土归流”。而所谓“改土归流”的实质是“改王归流”,杀害和强行废黜西藏自治王国的王,比如理塘第巴、巴塘第巴,代之以满清朝廷的流官,是军事扩张。
如果继续使用“土司”这一习惯译法,我们就不自觉地顺应了中国式的权力逻辑、也违反了翻译的“忠实原文”原则。所以,在《翻身乱世:流亡藏人口述录》里,我们将中译“土司”恢复为藏语音译“杰布”(王)并作了相应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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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否认识你们当地的头人?在您印象中,头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您是否还记得周围的人,比如父母、亲戚等是怎么谈论头人的?”这是丹鸿向受访者的提问之一。我译成藏语时,“头人”转换成藏语的“贲”。当然,口述录的每位受访者也都谈到了他们的“贲”,我再对丹鸿翻译成“头人”。同是“红旗下成长”的被灌输一族,我们在采访和后来听录音翻译的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自觉地重复走进中文词语的圈套。
在意识到“杰布”(王)被“处理”成“土司”(土官)的问题后,我们想到了汉语“头人”所对应的藏语“贲”。“贲”,藏语是长官之意,指的是乡、村寨或游牧社群的行政官,一般由杰布委任、世袭,或因人格魅力、军事才能而被民众推举为贲,但名义上还是臣属杰布。也有西藏政府委任世袭成为贲的,例如受访者洛日甲的家乡昂拉。昂拉贲项谦家族是吐蕃帝国征税大臣的后代。公元492年吐蕃王朝征税大臣(赤热巴坚)贡叶西达杰受派到这一地区居住,担任守疆和征税之职,从此其家族世袭担任了尖扎两岸的地方行政官。
中国人不会把皇帝朝廷派遣到地方的官员称为“头人”吧?不会将规模类似于县的地方长官、将乡长、村长称为“头人”吧?同样是受命于帝王、同样世袭轮替、同样管理类似县、乡、村的地方行政官,甚至还有民众选举产生的,在藏语中“贲”的意思就是“官、之领导”,中文为何却译成了“头人”呢?“头人”的语意一目了然,比“地方行政官”、“乡长”、“村长”原始、低级,倒也跟中国人称呼邻国人为“蛮夷”相匹配。
“头人”本身就是中国人发明的词,然后还将“头人”解释为“旧时中国的某些少数民族的头领,部落里面的族长”。由西藏自治王国的王(杰布)委任的地方官(贲),就这么“处理”成了“旧时中国少数民族头领”。相应地,乡、村寨、游牧社会组织都成了“部落”——在藏语里,“雪巴”、“措瓦”、“仲巴”、“地瓦”等词汇,包含村庄、乡寨、部族等意思,也有地域之意,是牧区或农区的藏人所辖属的乡、村寨或社群等社会基层组织。在中文世界,通通成了“部落”。一些地方自治邦,如阿木曲乎、果洛等,在中文里也成了“部落”。
中国百度对“部落”的解释是: “一般指原始社会民众由若干血缘相近的宗族、氏族结合而成的集体。形成于原始社会晚期(即旧石器时代的中期和晚期)。有较明确的地域、名称、方言、宗教信仰和习俗,有以氏族酋长和军事首领组成的部落议事会,部分部落还设最高首领。”台湾“快译通电子国语辞典”的释义是:“1.未成国家的民族。2.人民集聚的地方。3.游牧民族分布聚落。”
那我们可以来做一个对比。“雪巴”、“措瓦”等是西藏社会最基层的社会群体单元,其形成的过程有很长的历史。吐蕃帝国从公元255年开始迈向盛世,到第三十八代赞普赤松德赞到鼎盛时期,吐蕃势力称雄中亚,也曾与中国发生战争、和亲、被中国列为“敌国”。“雪巴”、“措瓦”等是吐蕃帝国时期规划的社会组织的延变。西藏安多与中国接壤的很多地区的雪巴和措瓦,是吐蕃帝国派遣的戍边军事人员与当地原住民混合形成的社会组织。例如跋热瓦(被中国划入甘肃天祝县和青海海东地区)的藏人,自称是来自吐蕃帝国的军队后裔,他们的措瓦和地瓦是从军队组织单位演变而来的。再如达赖喇嘛诞生的村子,也是“贡奔措者”之一,即吐蕃军队后裔延变的措瓦,其祖辈是来自西藏中部的军人。由于西藏与蒙古的特殊关系,安多和康很多地区的藏人也有与蒙古人融合,例如康区章谷的哲霍康巴,是成吉思汗的重孙汪钦波及蒙古护卫军护送萨迦法王八思巴入藏时,蒙古帝国军人和藏人融合的后裔。
吐蕃帝国兴衰、西藏政权分治兼并,佛教广传全藏,西藏民族与蒙古、与中亚诸国、与中国、与满洲帝国都建立了各种交流联系,逐水草而居的牧区藏人,与种地的农区藏人交易农牧产品,在千年的历史长河中,西藏社会群体难道没有流动?没有经历相互兼容、分离等各种变化?还仍然是“原始社会民众由若干血缘相近的宗族、氏族结合而成的集体”?还仍然是“形成于原始社会晚期(即旧石器时代的中期和晚期)”的“部落”?还仍然是“未成国家的民族”?这在学术上说得过去吗?
中国大唐盛世时期,也是西藏赞普盛世时期。中国历经衰落、被异族吞并等各种风云变幻,仍然是“文明古国”,西藏虽然政权更迭,却并不像中国那样被外来政权长期吞并统治,还传承弘扬了闻名世界的西藏佛教,倒被“文明古国”形容描述成了远离文明、无政治体系的“部落地区”。中国人想证明人类社会在西藏高原倒退了吗?
“除了最初中华沙文主义的傲慢和贬损,这也是继后历史改写工程必须的一部分。因为即便受制于体制,但中国学者绝不是笨蛋,不会分不清以血缘亲族为纽带的‘部落’,与人口杂居融合、地缘关系、土地、财产私有的乡、村、社会化组织群体的区别。‘土司’、‘头人’、‘部落’这些词语,也是出于制度化的政治目的,被刻意使用在研究‘少数民族’的学术论文和宣传中,符合'封建农奴社会'的描述,重在刻画刀耕火种的部落土著、没有国家意识、没有政权观、‘未成国家的民族”等形象。这种不但经济落后、而且灵魂落后的部落民,被‘先进民族’收编统治似乎也是顺理成章,有了'合法性'……”丹鸿在与我的交流中这样写到。
“头人”是一个中国词语,与藏语“贲”的原意不符合。“部落”,无论从学术依据上还是词的本义,也与“雪巴”、“措瓦”、“仲巴”、“地瓦”等名词的原意不符。如果继续使用“头人”、“部落”等习惯译法,则不符合翻译的“信、达”原则,更无“雅”可言。所以,在《翻身乱世:流亡藏人口述录》里,我们拒绝了中文习惯译法“头人”,改为了藏语音译“贲”;将中译的“部落”改为了藏语音译“雪巴”、“措瓦”、“仲巴”、“地瓦”等词汇。
我还想补充说明的是,中国占领西藏后,虽然数次变更行政单位名目:组、大队、村、社等等,但几乎都是在西藏传统的雪巴、措瓦、地瓦、仲巴、仲措等行政单位基础上以组、大队、村、社替换名称,仅很少一部分进行过再分割。这也从另一方面说明,所谓“部落”对应的就是中文概念里的村、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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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共非法占领西藏六十多年来,千方百计篡改西藏历史、丑化西藏社会、妖魔化西藏各阶层领导,并大量屠杀了各地的贲。六十多年来,在“世时翻转”(帝洛)中,在各种残酷的运动中,西藏人民没有选择,被迫玷污自己的政府、官员、上师和僧众。虽然无法公开表达,但藏人至今仍然承认自己的政府,更不用说对上师和僧众的虔诚,这在西藏境内外是有目共睹的。那些在“世时翻转”中带领民众反抗、流亡、并在抵抗中身先士卒牺牲的贲们,就如受访者所说的那样,是西藏人民心目中的英雄,是“很好的人”!各雪巴、措瓦和仲措的藏人,对贲的后代仍然非常尊重,仍然把他们看作是雪巴、措瓦的贲,具有一定的威信。这在西藏境内外都一样,例如流亡到国外的扎武贲,芒康普巴贲等等,在该地区民众中有着不可取代的地位。
在西藏境内,除了那些被中共“斩草除根”的贲外,幸存的贲仍然具有很高的威望。正因如此,很多较大的贲又再次被中共“吸收”到政协里做摆设。一些基层的贲,在处理雪巴、措瓦的内部纠纷、决策重大事务时,他们的声音都是举足轻重的。尽管中共成立了村委会等基层机构,夺取了贲们的政治权力,但是,在民众心目中这些贲的重要性和威信永远比政府官员大。以我家乡的雪巴为例,我们的七个雪巴,过去由一个贲管辖。被中共分割成两个大队(现称社),但所有藏人宗教的、传统的活动,还是按之前的传统,七个雪巴(两个社)一起举行,贲在这些活动中与最高上师地位等同,也就是中共入侵前贲的地位。而且,原来的贲去世后,其晚辈自然继承这一地位,得到民众一致认可。大年初一,所有村民首先给贲拜年,离贲住家较远地方的民众,也一定大年初一去给贲拜年。西藏民间对家乡的赞礼中,也至今保留着上师和贲的古有传统地位,因为他们是雪巴、措瓦的灵魂象征。
更甚者,很多政府都解决不了的纠纷常常由贲出面解决。例如雪巴内部出命案后,政府能做的是逮捕凶手、处决。但这不能消除两家人的仇恨、报复心态等问题,甚至会代代相传下去。而如果贲出面,以传统的方式协商、辩论、最后作出该道歉的道歉、该赔偿的赔偿,永不可违反的裁决,两个冤家就会从此摒弃前嫌,化干戈为玉帛,问题得到彻底解决。由此可见,无论中共入侵前的贲、还是如今的贲,在藏人心目中普遍具有正义、公平、凝聚力的人格魅力。
由西藏噶厦直接管理的卫藏政治体系,以及由臣属于西藏噶厦的杰布、各级贲和僧团组织管理的自治王国和自治邦,这才是被中国占领之前,西藏政治体制的实质。这种高度自治的体系,也反映了被“解放”前、被“民主改革”前,西藏“黑暗农奴社会”政治体制的多元化和自由度。所谓“政治西藏”、“文化西藏”的划分,也属东方主义式的想当然解读,与事实不符。
而在中文世界里,西藏人的中央政府噶厦,被占领者用“西藏地方政府”取代,西藏的康和安多自治王国,被中文矮化为由“中国王朝任命”的“土司”、“头人”所统治的“部落”地区。占领者不但在教科书里清除五世达赖喇嘛统一全藏以来,存在了数百年的政治体制和国家主权,而且从语言翻译的细节入手贬低西藏数千年发展的独特文明。不仅向中国人宣传灌输扭曲的概念,也对藏人、特别是通过汉语教育长年进行洗脑,根除我们的记忆,使很多西藏知识分子也掉进译语的圈套,被动地用“土司”、“头人”、“部落”这些与历史事实不符、充满偏见和傲慢的词汇来阐释自己。
可是,用侵略者的不实之言,怎能忠实地表达我们自己呢?因此,揭穿谎言、还原历史,从恢复命名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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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名流亡藏人,我的朋友丹鸿是一位汉人,我们合作完成这本《翻身乱世:流亡藏人口述录》,对我们两人来说,都是一次意义特殊的经历。
丹鸿曾经在西藏长期旅行和生活,对藏人和西藏文化的了解比较深入,对西藏问题的历史知识功底厚实。她的采访深入、仔细和全面,提出的问题切中重心和关键。她除了对事件的完整性和细节要求极高,还对受访者经历的心理感受特别关注。她对口述录的整理和编辑,保留了受访者的表述特色和历史事件呈现的完整性。特别是,她以作家和诗人的敏锐触角,对每个翻译的字句都反复与我核对、推敲、确定中译意思的准确。
为了留下影像记录,丹鸿特意自己买了摄像机,利用她工作的大学暑假,两次到印度采访。由于女儿年幼离不开妈妈,丹鸿的先生也两度带着孩子一起来达兰萨拉居住多日。丹鸿是个工作狂,白天我们采访数个小时,回旅店后又抓紧翻译录音。好几次,为了摄像凌晨三、四点起床,摸黑走在达兰萨拉空荡荡的街道上。还为了采访一位安多前辈,她和我、“带着”她的先生和女儿一起专门飞往印度南方,这些对丹鸿夫妇也是物质上的一大开销。在翻译录音阶段,为了沟通交流方便,她又邀请我前往以色列住到她家,利用寒假和节假日一起翻译、记录。为了赶在我假期结束回达兰萨拉前翻译完,记得好几次到她婆母家用晚餐时,我们都是抱着电脑去,吃饭前的几分钟也没有放过。那时她正怀着第二个孩子。孩子出生后,她在教书、写作、照顾子女的同时继续整理。今年年初,台湾雪域出版社希望出版采访录,因此,我们在各自工作之余,抓紧一切时间整理、校对、查资料、写注释。丹鸿往往是在深夜孩子睡觉后工作的。
2015年9月4日
注:参见都淦:《四川藏族地区土司制度概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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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9月29日 星期二
还原历史,从恢复命名开始——《翻身乱世:流亡藏人口述录》译者感言
2015年9月9日 星期三
西藏问题:被涂抹的身份和被肢解的地理——《翻身乱世:流亡藏人口述录》前述
作者: 唐丹鸿 |
《翻身乱世:流亡藏人口述录》的11位诉说者们是西藏人,其中10人的故乡在西藏的康区和安多,被中共国行政区划“排除”在“西藏自治区”之外的川、青、甘、云四省藏区。他们有的生于普通农家牧户,有的生于王公贵族之家,有的生于地方行政首领之家。他们曾经与血脉相连、说相同语言、有共同文化和共同历史记忆的同胞,在他们称为“博”的故国生活了三十多年、二十多年、十多年不等。他们都亲历并见证了从1949年-1959年,西藏的毁灭性剧变。每一个人,都有关于我是谁、我居于何处、我与哪一族群聚居、谁是我们的最高统治者、我们所生活的疆域是什么样的……诸等认知活动,并基于种族、历史、文化、政治、领土等因素的整合形成国家认同。相应的,每一个人,对于我不是谁,我不属于哪一个民族,谁不是我们的最高统治者、我们不是哪国人……等等,也因血缘、所生活的界域、特别是历史、语言和文化的巨大差异而能清晰辨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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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人,都有关于我是谁、我居于何处、我与哪一族群聚居、谁是我们的最高统治者、我们所生活的疆域是什么样的……诸等认知活动,并基于种族、历史、文化、政治、领土等因素的整合形成国家认同(national identity)。相应的,每一个人,对于我不是谁,我不属于哪一个民族,谁不是我们的最高统治者、我们不是哪国人……等等,也因血缘、所生活的界域、特别是历史、语言和文化的巨大差异而能清晰辨识。
《翻身乱世:流亡藏人口述录》的11位诉说者们是西藏人(Tibetan),其中10人的故乡在西藏(Tibet)的康(Kham)和安多(Amdo)【1】,被中共国行政区划“排除”在“西藏自治区”之外的川、青、甘、云四省藏区。他们有的生于普通农家牧户,有的生于王臣贵族之家,有的生于地方行政首领之家。他们曾经与血脉相连、说相同语言、有共同文化和共同历史记忆的同胞,在他们称为“博”的故国生活了三十多年、二十多年、十多年不等。他们都亲历并见证了从1949年-1959年,西藏(Tibet)的毁灭性剧变。
在诉说者的回顾里,再现了人世间千百年来,循环讲述的、无休止的、似曾相识的浩劫:人们过着日子,栽种耕地、放牧牛羊、吃穿无忧、朝拜寺庙、婚丧嫁娶,不安的预感和自我安慰,孩子们玩耍、逗狗、念书、骑马、唱歌……然后,侵略者来了,“你的家、你的朋友和你的祖国倏忽全失……”【2】土地被剥夺、牛羊被收缴,房屋遭没收,寺庙被砸毁,抵抗者被杀,老弱妇幼被杀、屈服者甚至合作者也死于非命,亲人和孩子们活活饿死……
诉说者们经历九死一生,在1959年后流亡到印度。但这本口述录并不仅是一些西藏人的悲惨经历,不仅是家破人亡,也不单是遭掠夺、屠杀、奴役的受害者被遮蔽的控诉。这更是世代实存的西藏国家认同、“博巴”国族认同的证明,也显现了“统一的多民族国家中国”形成的当代情景和传统模式。
口述者对多年前事件发生的具体过程、细节时间不免有记忆偏差,更谈不上精确的数据。但是,更至关重要的是,中文读者须在固有定见中,对位检视和洞察:尽管在1949年之后,大量中国人(汉)也迅速地遭到极权怪兽的无情吞噬,但在这段交叉重叠的历史中,藏、中受害者更有本质的区别:
一.国家认同和国族认同
明显的,流亡藏人的叙述所呈现的国家认同和民族认同是自古以来的“博” (བོད)【3】,政治上认受的统治者是“博巴”(藏人),即便有批评有讥讽,但仍然承认的、寻求保护的“中央政府”是甘丹颇章(西藏政府),藏人愿意祸福与共的共同体是“博巴”(藏人),愿意用生命捍卫的是博的土地、佛的事业。抵抗武装“四水六岗”,主要由康巴和安多人组成,他们以宁死不屈决一死战的决绝,示现了康人和安多人的国家认同:博(བོད Tibet)。
而在同时期,中国人(汉)的国家认同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族认同是“汉”或以汉化为实质改称的“中华民族”【4】,政治上认受的统治者是以中共为首的汉人政权【5】,愿意祸福与共的共同体是“中华民族”与“全人类无产阶级”的混合,愿用生命效忠的是共产党领导的“新中国”和共产主义事业。
流亡藏人口述者没有人自认为是“中国人”,也没有人认为“博巴”(藏人)是“中华民族”、“中国的一支少数民族藏族”,或今天显得更“中立”的同义反复“中国非汉民族”。这种辨识并非基于政治立场,而是基于非共同的祖先、世代因袭的记忆之别、迥异的信仰和价值观,语言符码和归属感之别清晰可辨:“博是博,加是加”(西藏是西藏,中国是中国)。
中国人(汉)自认“华夏”、“中华民族”、“中国人”这类集体身份。在华夏文化意识里,汉人是文明持有者和真理垄断者,西藏人和周边民族是落后野蛮的土著,有待先进的汉民族去拯救、教化和提升【6】。中国人(汉)要建立现代主权国家,却将藏人和中原周边的民族视为不具国家意识的、政权概念淡漠的原始部族。汉人自认有权定义并处置他族的民族身份,汉人自认有权塑造其他民族的“中国认同”和“国族认同”。汉人大众也附和将“中华民族”、“少数民族”、“中国非汉民族”这类自创的、包藏政治用心的指称附加给藏民族和其他周边民族。
二.最高统治者和政权合法性
西藏历史文献和流亡藏人的叙述显示,藏人始终不曾将满清皇帝视为最高统治者,也明确不将中华民国政府视为“中央政府”。相反,对于满清在西藏安多和康区等地的“划并”和“改土归流”,以及民国军阀势力盘踞康和安多,藏人的集体记忆是遭受大规模屠杀、匪帮的抢劫,和藏人力弱无助之下的屈从 。
中国人(汉人)对满清皇帝的认同是变换的、多重标准的、实用主义的。一会儿是入侵者占领者,一会儿又成了武功十全“开疆拓土”的雄主;一会儿是“剃发易服”强行满化的恶魔,一会儿又是“尊儒统、行汉制”的明君;一会儿是要驱逐的鞑虏,一会儿又变成“多民族中国的缔造者”。中国人(汉)对清末赵尔丰和国民党军阀的评价也是两面的、分裂的:赵尔丰和马步芳皆因屠杀汉人被斥为“手段残忍”、“荒淫匪首”;同时却因他们入侵西藏的康和安多,武力推行殖民同化,横征暴敛、屠杀抢劫西藏人,而被国人视为“一种以国家为出发点的文化意识” 、“维护统一的英雄”【7】,更以赵尔丰“改土归流”和民国军阀的“管理”,作为康和安多受中国“统治”、不属于西藏(Tibet)的证据。
截至1959年,达赖喇嘛和西藏甘丹颇章政权的合法性得到多卫康三区藏人的普遍认受已近四百年。康和安多等地的自治王国首领,或属西藏政府委派,或接受西藏政府认证【8】。流亡藏人叙述内容也显示,基于西藏政治的、民族的、文化的、传统的关键原因,自治王国首脑(杰布)和大小行政官(贲)得到康和安多藏人的普遍认可和忠诚。在政教合一制度中,寺院和僧团作为政权重大组成部分,也在西藏三区各个角落有效行使了统治和管理职能【9】。满清短暂的政治干预或单方面宣称的“划并”【10】,不但遭到藏人抵制而且离“统治”的普适定义和标准也相差甚远【11】。中共国今天对西藏的统治,是通过昌都战役、以及藏人称为“时世翻转”、中方称为“平叛”的战争屠杀、和持续至今的胁迫之结果。
在中共建政阶段,中共宣称的反帝反封建反殖民,迎合了辛亥以来中国大众的华夏民族主义。中共的新民主主义、共产主义等政治主张,迎合了中国人对现代化政治的渴求和乌托邦理想,使当时的中共被中国大众普遍接受。中共以“反帝”、“解放中国全部领土,完成统一中国的事业”【12】为借口对西藏等周边国邦的吞并,得到了中国主流社会的普遍支持,极大提升了中共政权的合法性。中共在西藏推行“民主改革”,符合当时中国主流社会对“土地改革”、“阶级斗争”的认同,也符合中国主流社会对政治一统和文化一统的传统意识。中国主流社会对中共意识形态的认同,同样赋予了中共“平叛”的合法性。中共对西藏三区民众反殖民暴动的镇压,并非什么秘密战争,新华社、人民日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公布“歼敌”战果、炫耀“平叛”胜利、咒骂西方阴谋等,都提升了汉人主流社会对中共政权的欣赏。在历经大饥荒、历次政治运动和天安门屠杀后,中共执政合法性在多数中国人心目中丧失,但以“维护国家统一”、“反领土分裂”、“反恐”的理由,大众却能理解和支持中共剥夺他族的自由。重兵维稳强固的是“大一统国”。
三.领土边界观和“大藏区”
藏传佛教思想主导西藏政治后,特别是五世达赖喇嘛建立甘丹颇章政权以来,西藏人的领土观念和边界意识大致符合祖辈生存承续、共同历史记忆、共同文化观、藏人政权统治管理的界域,也信守了相关契约【13】。对于祖辈不曾生活过的、没有相同历史观、藏人政权没有统治管理过的、异族异质文化的、契约外的土地,西藏人承认是别人的,没有领土和主权主张。
但是,特别是近百年来,中国人(汉)的领土及边界观却与祖辈生存、相同历史观、相同文化、汉人政权统治管理的界域严重不符——中华民国的创立者们最初要“驱逐鞑虏,恢复中华”,这个“中华”并不包括藏疆蒙的领土和主权;两三年内他们却改弦更张,声称要建立“五族共和”的国家,包括满清帝国地图开疆、尚未实际统治的“藩属国”【14】;继而在西藏的康和安多争夺藏人领土和管辖权【15】。到中共国入侵西藏时,中国人的领土边界观已延伸到了汉民族祖辈不曾生活过的、汉人政权从未统治管理过的、儒家文化圈之外的、异族异质文化的喜马拉雅山脉。
必须再次提醒读者,这本口述录的叙说者们是西藏人(Tibetan),大多来自西藏(Tibet)的康(Kham)和安多(Amdo),即被中国行政区划“排除”在“西藏自治区”之外的川、青、甘、云“四省藏区”。但叙说者无一人自称是“四川藏区的藏人”、“青海藏区的藏人”或自称来自“甘肃或云南藏区”。“上部阿里三围,中部卫藏四如,下部多康六冈” 是藏人持续了千年以上的领土描述。西藏民谚“卫藏教法区,康区勇士区,安多骏马区”,也是千年的人与文化、戍边卫疆的军勇、草原良马之风物的疆域总合:西藏(博བོད),就是包括多卫康三区及阿里、嘉绒、羌塘等地区的西藏(Tibet)【16】。
而在中国人(汉)眼中,这片被原主人视为整体的“博”的土地,却是分成几块的、支离破碎的、政治地域景观:西藏仅等于金沙江以西的康区西部、卫藏和阿里组成的西藏自治区。此外,四川、云南、青海、甘肃四省也有“藏族”聚居区——形成这种“中式西藏”的历史依据主要是:18世纪中叶满清对西藏“分而治之”,将安多“从西藏划出”,“划入” 青海地区和甘肃省,将康“从西藏划出”,“拆分”“划入”云南、四川。清末赵尔丰“平康”、“改土归流”;中华民国将康区“从西藏和四川划出”设置川边特别区,后“划并”西康省;中共国1956年成立西藏自治区筹委会,将安多“分割”“划入”青海、甘肃、四川;将康“分割”“划入”西藏自治区、云南和四川,沿袭至今【17】。
主语:满清、民国、中共国。谓语:“分而治之”、“划出” 、“拆分”、“划入”、“划隶”、“平”康、“改”、“归”、 “分割”、“划进”……。宾语:西藏的安多和康。结果补语:“西藏(自治区)和周边四省藏区”——划来划去割进割出,这就是“中式西藏”的历史修辞学。通过反复强调的、重复千遍的“西藏(自治区)和四省藏区”,“西藏”好像真的只是金沙江以西的卫藏阿里“那一小块”,而“周边四省藏区”倒仿佛成了藏人从“西藏(自治区)”迁延杂居到了中国人的省份境内。
其实,差不多到满清末年,“分割划隶”也只是满清帝国的独白。满清在当地的控制力随军队进出暴起暴落,“统治”是“羁縻”大法:给原本就被藏人认受的藏人首领加一顶满清官帽。而西藏噶厦政府竟在已被“划进”“四省藏区”的康和安多,委任官员、调动差役、征调军队镇压暴乱、对外宣战媾和谈判、设额限制入境汉人人数、核准汉回商人入境经商、征税!在西姆拉讨论西藏边界问题时“中国的说法是口头的,拿不出证明在东部西藏由中国管理的纪录……而西藏方面拿出五十六卷政府档,包括税收纪录、房屋、官员和争议地区头人的清册、效忠文书等”【18】,这就是后来被机智的中方人士冠以“高度自治”的划并业绩。
辛亥革命一发生,藏军立刻光复失地,将占据康地的清末驻军和满清官吏驱逐了。“改土归流”仅六年的“四省藏区”被藏人夺回,也刺激了声称反帝反殖民的中华民族主义者,民国人居然从藏人收复康区找到了“失地”的受害感。迫于民意和利用民意,“南京中央与西南军阀都巧妙地运用‘巩固边防’、‘促进五族共和’和‘解决汉藏危局’等政治语言,为自己的立场寻求更多的正当性,为各自的势力获取最大的军事与政治利益”【19】。在进行了前后三次、历时二十余年的“失地”争夺战争,“耗帑巨万,而人民之损失,官兵之伤亡,更无论矣”之后【20】,中华民国终于“划并”了一个西康省【21】。对这场国家级军事冲突:战争、谈判、藏中临时条约、藏英中三方临时协议、临时停战协议、临时停战线、外交努力、“德化”劝说、以及为了“主权”收编贪婪残暴的军阀武装……中方竟好意思说成了好似“两省之间”的“康藏纠纷”。
同志们,两百年来,真正“固定”了“西藏自治区和周边四省藏区”划并大业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缔造者,一度被三呼万岁的中国共产党。
西藏流亡政府提出的“中间道路”的主张:整个西藏高原的三大传统省份卫藏、康和安多,一直都是西藏的重要部分,不仅有相似的地理地形,文化、语言和宗教也相同。故此,所有藏人聚居的区域应由一个统一的行政机构来管理【22】。
而恰如虚构“中华民族”、虚构“自古以来的多民族统一国家”一样,中方变了一个脑洞大开的戏法,“大藏区”:“西藏流亡政府幻想建立占中国领土四分之一、历史上从未存在过的‘大藏区’……囊括了西藏自治区和青海省的全部、四川省的二分之一、甘肃省的二分之一、云南省的四分之一以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南部,面积共计240万平方公里……”在因果倒置、时序挪移的、中式历史错乱叙述中,藏人多卫康三区统一自治的主张,成了“试图将四省固有领土大面积划走”的非分之想【23】。
四.主题“统一”,武器进化和词语演变
让“我们”来告诉你,你是谁、你居于何处、你与哪一族群聚居、谁是你们的最高统治者、你们所生活的疆域是什么样的:
普天之下,莫非皇土。率土之滨,莫非皇臣。
你们是西陲的“藏番蛮民”、是腹地三边的“裸夷野番”、是西藏辖地的“氆氇之氓”。你们的土地“皆为大皇上所有”,“无论汉人、蛮人,皆为大皇上百姓”。“大皇帝是我们中国的主子,我们吃的、穿的和住家的房子、栽粮食的地方、都是大皇帝的,大皇帝的恩比天大呢”。“今归流, 改郡县”、“开化土种” 、“忠国尊孔”,“乃合大皇上之制度” ,“皆知以忠君爱国为主”,“入版图,亿万年”!这是一曲屠夫的爱国之歌【24】。
在这位屠夫“强调中华民族对以汉族文明为代表的国家文化共享,强调的是文化立国”之前一年【25】,他率两千清兵攻入藏东康区,攻城掠地毁经焚寺,残杀当地藏人首脑、僧侣和平民数千,将暴动首领“剜心沥血,以祭凤全”,用寺院的大锅将藏军连长益喜达杰活活煮死,理塘自治邦首领理塘第巴、巴塘自治邦首领巴塘第巴皆拒降被杀【26】。
正如中国体制内学者所说:“对于清王朝来说,军事的一统是前提,而文化的一统才是帝国长治久安最可靠的保证”——杀人之后,赵尔丰“废除土司制度、设立州县、废除寺庙特权,兴学、要求藏人说汉语、着汉服、移汉民实边、推动垦务、通商、开矿”等等。也就是今天中共国体制内学者对“改土归流”的规范式总结:“结束了中央王朝对川边诸土司各部的‘羁縻’政策,完成了川边藏区与中央王朝其他行政区域的政治一体化”【27】。
同志们,不仅对于清王朝来说,“军事一统”是前提,对于历朝帝国,“军事一统”都是前提。中式历史修辞学还有一种规范说法:“历代王朝在处理边疆少数民族关系问题时,无不奉行开疆扩土的民族政策”【28】。“开疆扩土”?显然不是垦荒除草。上至秦朝“军事一统”六国,下至满清帝国“军事一统”了“我们”。对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来说,“军事一统”也是前提——当然,时代是发展的,武器从刀戟火枪进化为苏制枪炮轰炸机,词语也从“开疆扩土”换成了“解放”,“驱逐帝国主义侵略势力出西藏,西藏人民回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祖国大家庭中来。”
同志们,不仅满清帝国要实行“政治一体化”,历朝帝国都要实行“政治一体化”。从秦汉到满清,从“羁縻”“册封”到“改土归流”,从“设置州县”“编户齐民”到划隶四省、到设置西康省、到设置自治区自治县,从统一文字、到统一尊儒、到统一信仰共产主义、到统一做“中国梦”……大一统国有老道的“统一”经验和运用至今的“民族政策”——当然,时代变化了,语言须进化。满清赵尔丰推行的“改土归流”,因辛亥革命而中断,50年后中共国以“民主改革”的名义,重新开启了赵屠夫未尽的“一体化”:“废除土司制度、设立州县、废除寺庙特权……”这一切,在《翻身乱世:流亡藏人口述录》里,都有中共吞并政策的相应版本。11位见证人的证词,重现了“宣讲朝廷垂念边氓之至意”、“宣讲土司蛮官之暴虐”,重现了“以儒排佛”、宣讲“红黄两教纷如麻,明明弱种第一法,不爱国家不养爹妈”的共产主义模式【29】:
让“我们”来告诉你们吧:你们是农奴和农奴主、是无产阶级和剥削阶级,你们居住的是自古以来的中国领土,你们是组成多民族统一中国的少数民族,你们的最高统治者是“中原王朝”、“中土政权”、“中央政府”,是党,党的恩情比天大,你们在中国版图的西藏自治区和周边四省藏区。屠夫的爱国之歌是似曾相识的。
同志们,不仅对于清王朝来说,“文化一统是帝国长治久安最可靠的保证”,对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来说,也是帝国长治久安最可靠的保证。但是,灭绝一个两千年历史的异质文化而达至“文化一统”,是消除记忆的灵魂工程,一刀一刀剐肉剔骨地替换。因此, “改土归流”远没有结束,以“双语教学”抹去语言、以“爱国爱教”摧毁宗教、以西部大开发移民实边、各种招抚赐封、各种屯垦、各种通商、各种开矿、各种“一体化”…… 或者说“民主改革”还在当代轮回,更狡狯更贪婪更麻醉更“集体智慧”,武器更先进,兵种更齐全。
让“我们”来告诉你们:你们是幸福的、独享优惠不知好歹的少数民族,你们是分裂份子和恐怖份子,你们所生活的疆域是“我们”的,“我们”是千千万万个“中央政府”,“我们”是千千万万个大皇上,“我们”是千千万万的赵尔丰,“我们”是千千万万个老大哥……“我们”真诚理想地、各怀心思的、以五花八门的形式参与了“改土归流”和“民主改革”,尽管“我们”大多命如蝼蚁、运同炮灰。
《翻身乱世:流亡藏人口述录》11位亲历者的回顾,不但重现了大一统国历朝历代“开疆扩土”的令人发指:侵略者来了,无望的抵抗、灭绝的村庄、轰炸四散奔逃的妇孺、婴幼儿肝脑涂地、监狱残忍的苦役……也见证了不为共产主义所诱惑的灵魂,拒绝加入理想国的勇敢战斗,见证了抵抗者对极权怪兽的敏锐觉察和极度蔑视。以及,是的,“四水六岗”的将士们和其他抵抗勇士们,战败了。
书之外,恐惧、无望、缄默、麻醉、改写、替换、埋葬你丰富的思想和缤纷的世界,哀悼、遗忘……直至融入这单一、这匮乏,融入大一统国。
也许,“江山永固”是对“我们”最真诚的回报与诅咒。
2015.8.26
注释参考:
1.康区,范围大致相当于中共行政区划西藏昌都地区、西藏那曲地区的东三县、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青海玉树藏族自治州、云南迪庆藏族自治州。安多,范围大致相当于中共行政区划青海海北、海南、黄南、果洛四个藏族自治州、甘肃甘南藏族自治州和四川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北部。
2.引文出自《雪域境外流亡记》(台湾慧炬出版社[美]约翰.F.艾夫唐)第75页达赖喇嘛语。
3.“博”,西藏人自称“博”(藏文:བོད,威利:bod),「博」既是国名,也是种族名。藏语“博”指称的疆域包含了安多、卫藏和康区全部,即今被中国划分为西藏自治区和云、川、甘、青四省藏区的全部,中译为“藏”,英译Tibet。
4.参见孙中山《在中国国民党本部特设驻粤办事处的演说》。
5.参见1949年《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共同纲领》草案整理委员会起草成员名单及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各单位代表名单。
6.同注4并参见《清末赵尔丰川边兴学之反思》(徐君 四川大学中国藏学研究所副教授 中国藏学2007年 第2期)。
7.同注6并参见互联网搜索赵尔丰、马步芳词条。
8.参见跋热.达瓦才仁《血祭雪域》第一章“西藏”。藏人行政中央官方网http://xizang-zhiye.org/xizang_books/%E8%A1%80%E7%A5%AD%E9%9B%AA%E5%9F%9F-5/ (台湾雪域出版社 中华民国101年3月版)
9.实际上中共官方话语如:“主持西藏地方政权和行使西藏地方政治权力的是以噶厦政权为代表的僧官集团,其核心成员则在西藏地方的诸多贵族家族中轮替,而僧侣集团在西藏地方政治中的核心地位,则是政教合一体制的典型体现”,“土司制度,原本是西南各少数民族地区经济落后、社会发展水平低下,地方首领势力强大,而中央王朝在不能完全军事征服,又无法立即直接进行统治的情况下实行的特殊制度。故起初只得封承赐认其原有统治地位”,从反面证实了,西藏甘丹颇章政权通过遍布西藏三区各地的寺院和僧团组织行使了政治、经济、教育、律法等各方面的有效统治,证实了西藏1949年以前的事实独立。
10.同注8并参见维基百科“青康藏分治”词条。
11.参见政治学“统治”、“政权”、“宗主国”等的定义。
12.参见《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总纲 第二条
13.参见跋热.达瓦才仁《血祭雪域》第一章“西藏”:西藏和满清于五世达赖喇嘛时期双方曾在打箭炉『堪界』……可肯定当时的『堪界』确定了西藏的领土包括打箭炉。而有关西藏边军在西宁活动的记载也证明当时西藏在东北部的边界包括西宁;以及书中西藏政府管理康区和安多的相关论述。另参见藏中边界冲突(康藏纠纷)中的《昌都停战条约》、《岗托临时停战协定》等。
14.关于孙中山从“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到“五族共和”主张转变的论述很多,读者可互联网自行搜索。例如:郑大华:论晚年孙中山“中华民族”观的演变及其影响。http://www.21ccom.net/articles/history/jindai/20140827112059_all.html
15.关于“康藏纠纷”互联网可得资料也较多。例:1912-1940年康藏纠纷的多方对话——以康巴观点为例(朱文惠南华大学兼任讲师)
16.同注3
17.参见维基“藏区分治”、维基“西康省”词条。另据跋热.达瓦才仁《血祭雪域》第一章“西藏”、丹增华白尔著《我故乡的悲惨史》、凭浩华编《青海人口》等资料:1720年前后,满清军队借护送第七世达赖喇嘛为机进入拉萨,满清的官方记录中,开始有时将西藏称为是其辖土,如“今大兵得藏……三藏、阿里之地俱入版图”。 1723-1725年满清出兵西藏安多,镇压反满清干政的二十万蒙藏僧俗:“满清出师十五日内,斩首八万余”,“多麦宗喀的绝大部分寺院被满军焚毁抢掠一空,七世达赖喇嘛的上师洛桑·丹巴嘉措等七百余僧侣被害”,“许多村庄和部落被集体消灭,仅西宁附近的郭隆寺就有六千余人被杀。青海一带蒙藏民族人口锐减,满目萧条”。自此,满清宣布将安多“划并”青海、甘肃。1726年,满清又宣布将康区的巴塘、理塘、迪钦、杰塘等地“划归”四川、云南。
18.参见《血祭雪域》第一章、《我故乡的悲惨史》和中方康藏纠纷资料。
19.引文为林孝庭2004所陈述。转引自《1912-1940年康藏纠纷的多方对话——以康巴观点为例》(朱文惠 南华大学兼任讲师)
20.引文转引自《近代康藏史上的“大白事件"及其解决》(王川 四川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西藏民族学院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第29卷第2期)
21.参见各种中方康藏纠纷资料(互联网可得),以及维基“西康省”词条。
22.参见藏人行政中央官方中文网中间道路文献。
23.参见2015《西藏发展道路的历史选择》白皮书。
24.参见《清末赵尔丰川边兴学之反思》(徐君 四川大学中国藏学研究所 中国藏学2007年 第2期)
25.引文出自中国体制内学者文献,同注24。
26.参见《赵尔丰及其巴塘经营》(国庆 西藏研究1989年第4期);参见《血祭雪域》。另关于赵尔丰“改土归流”资料很多,互联网可得。
27.参见注24。引文均出自该文。赵尔丰和“改土归流”的相关官方资料很多,互联网可得,可见体制话语模式。
28.引自《秦汉至清朝的历代中央王朝治边政策梳理及基本特点概括》(新疆社会科学院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研究体系研究中心 作者:王树晖)。相关官方资料很多,关键词:治边政策、历代民族政策、中国疆域……等,互联网可得。
29.同注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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