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9日 星期一

拉薩廢墟:堯西達孜(上)

作者:唯色



拉薩廢墟:堯西達孜(上)1、
“亞溪”又寫“堯西”,在藏語裡,“亞”是父親的最高敬語,“溪”為莊園,藏人都知是何意。無論在藏人的傳統中,還是在學者的研究中,都認為“亞溪”指的是達賴喇嘛家族。如義大利藏學家畢達克所寫:“亞溪(yab-gzhis),即前達賴喇嘛的家族。” 中國官方體制內的藏人學者也稱:“人們用‘亞溪’(父親的莊園)這一既顯示權勢,也顯示財富的名詞來尊稱達賴喇嘛的家庭,使‘亞溪’約定俗成地成了專有名詞。” 應該說,“亞谿”的準確含義,即“國父之莊園”。

與許多藏人一樣,我也一直以為,圖伯特的歷史上有多少世達賴喇嘛,就會有多少個“居於塔尖” 的“亞溪”家族。但學者說,“現有六個亞溪家族,包括現世達賴喇嘛家族在內。” 即:七世達賴喇嘛家族桑頗;八世、十二世達賴喇嘛家族拉魯;十世達賴喇嘛家族宇妥;十一世達賴喇嘛家族彭康;十三世達賴喇嘛家族朗頓;以及來自安多當采(達孜)地方,即今中國行政區劃的青海省平安縣石灰窯鄉紅崖村的十四世達賴喇嘛家族。這表明,有“亞溪”名號的家族乃有史可查。而我之所以將其羅列,是因為不知從何時起,憑空冒出好幾個“亞溪”家族。哦,他們在自己家族的名字前,堂而皇之添加的是“堯西”。

堯西這個,堯西那個,如昌都活佛帕巴拉家族,連他曾任政協官員的兄長名字都成了堯西•某某某某。這肯定是文化大革命之後的新生事物。那之前,誰敢與“亞溪”或“堯西”沾邊啊?那屬於被革命的大掃帚掃進歷史垃圾堆的“四舊”,唯恐避之不及的大麻煩。那時候,連真資格的貴族都恨不得自己是鐵匠、屠夫出身,有些乾脆下嫁給過去連落在地上的影子都不能挨著的“賤民”。

然而風水流轉,短短二三十年後,又似乎變回去了。現如今,又有不少藏人恨不得自己一夜變成貴族身,而已為貴族身的,則絞盡腦汁把自己虛構成皇親國戚、公主王子。甚而至於,原本持守嚴明的戒律代代相傳卻于不正常的年代不得不破戒還俗的仁波切,其子女乃是特定歷史的傷心產物,說來沉痛,無甚炫耀之處,卻也驀然間自封“堯西”。

天下堯西是一家,難道跟歷代達賴喇嘛家族並無絲毫關係的這些新生“堯西家族”,相互應該結為親戚嗎?

而真正的、正宗的堯西家族呢?我想說的是,故鄉屬安多的十四世達賴喇嘛家族,于拉薩留下的痕跡又在何處呢?

容我指出:在老城與布達拉宮之間,在布達拉宮頂層向左俯瞰不遠處,如果是在1959年以前的照片上,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有一座龐大的白色建築坐落在廣闊的樹木與花園之中分外美麗,這正是十四世達賴喇嘛家族的府邸——亞溪達孜府,今寫堯西達孜。正如相關記錄明示,它並不與其他貴族的府邸相鄰;它是最長的轉經路——林廓路線所囊括的拉薩城裡“唯一一座獨立式的府邸”,而它之所以建在那裡,是因為居住在高高的布達拉宮裡的尊者達賴喇嘛,當他想家的時候,朝左邊望去,就能看見兄弟姊妹的身影,說不定還能依稀聞到母親烘烤著他最愛吃的安多帕勒(麵包)的香味,所以它正式的名稱是“堅斯廈”。

2、
據尊者的母親在孫女陽宗卓瑪記錄的口述自傳(1997年臺灣出版,名為《我子達賴》)中解釋,“堅斯”的意思是“達賴喇嘛陛下的目光”,“廈”的意思是“布達拉宮的東面”,如此詩意的稱謂,透露的是安頓幼小的達賴喇嘛和他的邊地家人的拉薩貴族們心思細密,富有人性。這幢專為尊者家族建造,且距布達拉宮不遠的白色宅邸,在尊者於1939年從安多迎請至拉薩後開始動工,大概在1941年完成。但無常的是,堅斯廈屬於尊者家族只有不及二十年的短促光陰,1959年3月17日夜裡,當24歲的嘉瓦仁波切悄然離別已落入佔領者手中的拉薩時,隨他踏上流亡之路的家人也從此失去了家園。

尊者的母親回憶道:“這塊地原來屬於第十三世達賴喇嘛,英國大使曾經有意購買,但是遭到第十三世達賴喇嘛拒絕。他說這塊地方將來會有用。堅斯廈是塊很大的土地,到處都是樹木。”

“我們在羅布林卡住了三年後搬到堅斯廈……政府派人來通知我們堅斯廈已經建造完成”。

“這是一個我們可以稱為家的地方。政府已經請喇嘛為這個房子祈福了,另外有四位喇嘛一直住在我們家。我們每八天就要在祈禱室祝禱,有時候還會邀請五十位到一百位喇嘛進行一個星期的祈禱。”

“……堅斯廈共有三層樓,由西藏政府建造,後院之外還有一棟兩層樓的房子。房子用石塊蓋成,裡面有許多柱子。……堅斯廈大門的兩邊各有一個大輪子,大概二十尺之高,八尺寬,要用極粗的繩子才能移動。……堅斯廈一共有四個門可以進入,北南東西,每個門旁都有女侍與家人居住的宿舍。”

“我有兩個兒子在堅斯廈出生,其中一個在兩歲時夭折,名叫丹增曲紮,他是個活潑的孩子,常跑到達賴喇嘛陛下的房裡,把一切東西搞得天翻地覆。……我們請了噶東國師到堅斯廈起卦……(說)雖然他離開了人世,終究還是會回到父母身邊,重新投胎到這個家庭。”

“在動身前往中國之前,我們請達賴喇嘛陛下在堅斯廈住了幾天。自從我們的房子蓋好後,達賴喇嘛陛下從未看過。他能來和我們同住,實在是我極大的榮耀,也是全家人的驕傲。達賴喇嘛陛下住在堅斯廈期間,他和政府官員、隨從,以及每天來朝見他的群眾的飲食都由我們供應。那可是重責大任。達賴喇嘛在長途旅行之前,每天都要進行祈禱儀式。所有的噶廈與許多貴族都要出席。因為達賴喇嘛陛下的造訪,我們特地蓋了新廚房與車道,這樣他的座車可以直接開進房裡。”

在傳記中見到兩張尊者母親站在堅斯廈房頂上的照片。可能是在洛薩期間拍的,佛母穿的曲巴因雙肩繫有刺繡的彩色編織帶,而與衛藏款式的曲巴不同,應是安多風格。除了耳環,佛母沒戴珠寶裝飾,顯得樸素大方。如佛母所言,自尊者父親去世後,除了特別場合,沒有再佩戴過安多特有的錦緞裝飾物及其他裝飾。

3、
但是,在中國軍隊進入拉薩之後,一切都不同了。最初周旋的那幾年,尊者母親回憶道:“他們來到堅斯廈,行為跋扈粗魯,並說如果把堅斯廈變成政府辦公室倒是個不錯的主意。……但是他們又說本來打算向我買這個地方,不過別人一定會說是他們從我這裡偷的,所以他們改變主意,不打算向我買了。……只要他們高興,他們隨時都會不請自來。如果他們事先通知我,我就會非常疑惑,不知道他們又要和我談什麼事情了。每當他們離去,我就感到無比輕鬆。我一看到他們就非常害怕,因為我必須謹言慎行,否則很可能因為無心的話語而害了其他人。”

尊者母親也回憶了離開堅斯廈的那天情景。是1959年3月10日,藏人反抗中共的行動已經開始,但尊者母親並未意識到,仍在家中刺繡,料理家務。雖然布達拉宮高牆下已有成千上萬婦女在呼喊保衛達賴喇嘛,但不遠處的堅斯廈卻很平靜。當身為尊者護衛隊長的女婿趕來接佛母去尊者居住的羅布林卡,她辛酸地說道:“我沒有想到那竟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堅斯廈和我的母親,也完全沒有想到我會把所有的東西都留下,就這麼孑然一身地到印度。

“我所有的東西都鎖在堅斯廈裡面,櫥櫃鑰匙和一封短信包在皇絲布中,由我的強蘇(管家)保管。……上面寫著要他好好看顧房子,鑰匙交由他來保管。……我連和母親道別的時間都沒有,沒有帶任何衣物就離開了……”。

而尊者的外祖母,當時已經八十七歲高齡,無法騎馬長途逃亡,只能留在堅斯廈,兩年後孤寂去世於“世事反轉”的拉薩。

而幾十年後,待我走近堅斯廈時,非但沒有見到當年勝景,且有了不堪回首的另一頁。簡言之,它有了這樣的稱謂:“二所”、“造總”總部、西藏大廈的職工宿舍。所謂“二所”,即自治區政府第二招待所;所謂“造總”總部,即拉薩兩大造反派之一的據點,文革期間專門接待從中國各地到拉薩串聯的紅衛兵,極盡各種破壞之能事;在被當作旅館並由旅館工作人員使用時,則成了各人自掃門前雪的大雜院。

在我看來,這堯西達孜是拉薩的地標之一,其意義不亞於任何一座老建築,卻少有人知。這倒也好,免遭遊客覆滅之災。說起來,這座尊者家族宅邸還算幸運,雖已廢墟化,而且還在繼續廢墟化,但完全坍塌也不會較快發生,至少有三分之二依然在原址。儘管在尊者家族流亡之後,就被“解放者”——如納博科夫形容的,“穿綠色衣服的暴發戶”——取消了所有權,而且以革命的名義占為己有,在幾十年裡不停安排各色人等寄居,如今去問,得到的答覆不會指認這是尊者家族府邸,而是會理所當然地說它屬於西藏大廈。

4、
一位網名叫“雪域灰土”的藏人,去年夏天在他的博客上張貼了十六張展示堯西達孜外表建築及內部房間的圖片,應該是拍攝於十幾年而非今天,彼時堯西達孜尚殘破不多,還能看到屋內牆上繪畫著共產主義魔頭群像:馬恩列斯毛。

他還寫了一些相關的介紹文字,如:“經過西藏噶廈政府與達賴喇嘛的父母,特別是與達賴喇嘛的父親數次協商,最終確定在布達拉宮東側,距布達拉宮500米左右的平地上建造達賴喇嘛父母的莊園;建造時間大概是一九三九至一九四一年之間。”“大概占地面積為3500平米、建築面積為2700平米左右。建築風格為傳統藏式建築;沒有什麼特殊或現代成分。整個建築分為兩大部分、即外院和內院。外院為兩層,主要為傭人和陪同達賴喇嘛的普通官員使用;內院為三層,為主人、達賴喇嘛來時、高級官員和喇嘛使用。大小房屋(包括儲藏室等)數量為100間左右。莊園坐落在今日拉薩市最為繁華的商業街(北京中路),被周圍臨街商鋪完全掩蓋著莊園,很少人知道這裡曾經是達賴喇嘛父母的莊園。”

“雪域灰土”顯然知悉內情。他寫道:“歷史十年的中國文化大革命大破壞期間,只有以下三種因素使有些文化古跡和貴族莊園沒有被破壞:被軍隊佔用、政府辦公和招待所、人民公社倉庫或集體生活場所。達賴喇嘛父母的莊園就是因為被中共政府用作政府招待所才得以保存: 取名 (第二政府招待所)。”

堯西達孜“自一九六四年被中共政府沒收,一直到一九九0年被用作中共政府招待所,取名第二政府招待所。在中國經濟不發達時期對政府的各級官員和政治會議接待工作起到了巨大作用。”

“一九九0年中共政府建造現代化的賓館:即西藏大廈。西藏大廈為半企業性質的中共政府賓館,原先的第二政府招待所(達賴喇嘛父母莊園)歸西藏大廈所有。自一九九0年至二00五年西藏大廈一直把達賴喇嘛父母莊園用作出租房,主要租給漢人打工者。在莊園大院的周圍也建造了數百間的商品出租房搞創收。莊園房屋和莊園大院周圍出租房統稱為西藏大廈的(經濟發展部)。”

“自一九六四年至一九九0年用作政府招待所,之後用作出租房並在周圍建造了數百間場品出租方,這些商品出租方現在依然在產生經濟效果。截止到二0一一年十二月,莊園房屋的使用、出租,以及周圍臨街商品房出租的綜合經濟收入估算為6600萬人民幣左右。”

而且,“對莊園內部房屋進行的改動較大,主要是把大的房屋被分成兩個房屋,以求通過出租得到最大經濟效益。裡面也是設立過幾個辦公室,主要管理租戶和收繳租費。很多房屋的內部彩畫被抹去,這應該是在被用作政府招待所時進行的。特別是莊園主樓的經堂、接待達賴喇嘛的房間等的牆面壁畫和雕刻顏色都被抹去。裡面的牆面上畫有毛澤東、史達林等的畫像。”(文章僅代表特約評論員個人立場和觀點)

轉載-自由亞洲電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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