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色RFA博客
前些时日,有个自称是“反贼”、“读书人”、“二流摄影师”、“现居美国”的中国人,在推特上发长文推和在西藏拍的照片说:
“在我的摄影生涯中,曾经遭受过多次比较严重的攻击,都跟宗教有密切的关系。……另一个对摄影充满敌意的宗教,就是藏传佛教。藏区很多寺庙殿堂内部是不能拍摄的,我也没有拍过。但是很多喇嘛对于镜头的敌视就很难理解。因为寺庙毕竟也是卖了门票让游客来的,香火钱也有游客的份,也算是你的施主。但是,某些喇嘛却会对摄影者恶语相向,甚至发动攻击。”
我不想再转他的优越感满溢出屏幕的荒唐文字了,难道买了一张参观寺院的门票,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想拍什么就拍什么,想拍僧人就拍僧人?甚至还自鸣得意地认为自己的(强行)拍摄赐予了僧人们难得的幸运。而被僧人们拒绝后,就暴跳如雷地怒斥:“一群学习佛法的修行者,佛教徒,不要说对于自己的施主,就是对不相干的普通人,也断然不该干这种事,普通人都干不出来的仇恨行为,你学佛的来干,你学了些什么呢?”
推特上的老林永生既是佛教徒,也是出版过关于藏传佛教、关于西藏文化的作家,他在那个中国人的推文下面的回复很赞。他说:
“我在西藏拍了27年。很简单:1、先问,后拍;2、对方不乐意被拍,不拍;3、对方乐意被拍,才拍。不是宗教不宗教民族不民族的区别,地球不围绕你的相机转。哪怕你在上海北京地铁看到个同为汉人的美女,你想拍,也是这个规矩对不?不能不问就拍还抱怨美女不高兴啊。简单文明社会做人礼貌不是?”
没错。老林说的有道理。那些习惯了到处实施摄影暴力的人其实很不文明,让我想起十几年前我写的一篇文章《在西藏发生的摄影暴力》(发表于图文集《看不见的西藏》一书,2008年由台湾大块文化出版)。看来有必要老话重提啊。文章如下:
在西藏发生的摄影暴力
1、对一次摄影行为的记忆
火车还没有开往拉萨之前,火车还没有把打算拍下“到此一游”的游客源源不断地送往布达拉宫之前,专业的不专业的“西藏照片”已经多如牛毛了。专业的不专业的摄影者们怀抱各式各样的摄影器材,满怀各式各样的热情奔走在有着另一种美丽的雪域大地上,捕捉着劈面相逢的瞬间渴望占为己有的异域镜像。早在几年前,在拉萨香火最旺的大昭寺,我对一次外来摄影行为引起争吵的记忆尤深。
一方是两个浑身摄影行头的内地男子,另一方是本来正跟裹着绛红色袈裟的僧人说话的两个汉地女居士和两个藏人女子。前者想猎奇,后者不让拍,于是吵起来了。有意思的是那两人竟然比遭到他们打扰的人更愤怒,非常炽盛的气焰把他们的脸都烧红了。为什么不能拍?你们有什么权利不许我们拍照?口气咄咄,挥舞着相机就像挥舞着武器。而他们的理由是,寺院是公共场所,所以想拍什么就拍什么,这是我们的权利;而对方的理由是,寺院是朝圣之地,我们既不是公共人物,更不是展品。
权利的说法并不那么简单,言下之意分明传达着权力者的自我感觉。而这种感觉或许来自他们的摄影身份,或许来自他们的自身品格,或许更是来自他们内心的帝国情结。我是这么一眼看穿的。
2、说得好听是占有,说得难听是掠夺
听说过一位摄影师的故事,当年他自掏腰包走遍西藏的时候是个画家。十多年前的西藏远比今天的西藏原汁原味原生态,足以令众多的艺术工作者为之抓狂。不但吃苦耐劳的精神可嘉,尤其是,把节衣缩食的银子付诸于并不便宜的胶卷、洗印更是令人感佩。但他还有一个爱好,走哪都要顺手牵点什么,比如大大小小的嘛呢石,比如羚羊角野牦牛头骨,甚至从一个偏僻的小寺院里将一尊小佛像揣入兜中。他声称这些都是他的素材。
其实不止他如此,有一位艺术工作者可谓较早到达如今已是旅游景点的藏北「骷髅墙」,他凭着下乡采风的名义,用不着买门票也用不着给看守人一点零钱,就从整体到局部尽情地拍了个够。拍则拍矣,但他期望的是把这些骷髅照片买个好价钱,却被同行中的另一位高手借口认识老外,于是连底片全都拿走,从此那人就变成第一个“发现”“骷髅墙”的人了。而我在一位1960年代进藏的作家家中,见过数百个看上去年代久远的泥塑小佛像“擦擦”,这些从阿里古格废墟中找到的“擦擦”,背面还深深印着制作者拇指的纹路,如今都成了这位作家自称的藏品……而这样的行为艺术不胜枚举。
至于摄影也是这样——“穿脏兮兮的皮袍子的藏胞,转经的或辩经的人们,活佛与喇嘛,朝圣途中仆地前行的信徒,圣湖畔的玛尼堆,天葬台与秃鹫,雪山与冰川,藏戏与云朵……”,似乎不拍这些就不足以证明拍的是西藏。而拍这些时,广大摄影者们又是怎么去拍摄的呢?或者说,在摄影者与被摄影者之间,呈现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连载)
(文章只代表特约评论员个人的立场和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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