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色
因藏語“革命”的諧音而得名《殺劫》的圖文書,初版於2006年文化大革命四十週年,由臺灣大塊文化公司出版。出版後獲得的這兩個評價簡明扼要:“關於文革在西藏最全面的一批民間圖片記錄”“文革研究的西藏部分因此不再空白”。
《殺劫》再版,是文革五十週年紀念版,於2016年出版。相比初版,除了修訂文字,還增加了一章:“補充:《殺劫》之後”,其中包括我用我父親當年拍攝西藏文革照片的相機,來到他當年拍攝鬥牛鬼蛇神、開各種政治集會的地點,拍攝今天的各種場景,有22張彩色照片,以及用數碼相機拍攝的十多張照片。
於是某種對比由黑白照片和彩色照片呈現:比如,在大昭寺庭院,當年紅衛兵將砸爛的佛像堆滿,遍地狼藉,不忍目睹;如今則是中國遊客的身影充滿,舉止粗俗,口音喧譁。又如,在大昭寺講經場松卻繞瓦,文革時在這裏批鬥喇嘛、仁波切、貴族、舊官員,在這裏集會,表演從北京學來的革命戲劇、紅色舞蹈;如今這裏依然不是講授佛法、辯論佛經的傳統講經場,而是駐寺工作組和寺管會紅喇嘛的停車場。
又如,環繞大昭寺的轉經街,文革時,是衆多“牛鬼蛇神”被沿街遊鬥時所經之處,他們戴上紙糊的高帽,穿上舊時的尊貴服裝,手裏還捧着各種貴重物品,被紅衛兵和積極分子驅趕着,尊嚴掃地,蒙羞含辱;如今這裏是藏人轉經禮佛處,同時被警務站、攝像頭、狙擊手、穿制服的軍警與便衣警察、各色線人高度關注,另外,這裏還是中國遊客扮相野蠻人(他們心目中的藏人)並將佛具當做道具,拍攝“西藏風情”的打卡點。
而《殺劫》2023年最新修訂版,依據的是在這之前出版的藏文、日文及英文譯本所做的修訂。每一種譯本的出版,都是每一位譯者、編輯與我重做的修訂,尤其是翻譯時間最長,並於2020年出版的英文版《Forbidden Memory: Tibet during the Cultural Revolution》,更是相當仔細的修訂結果。並且,2023年最新修訂版還增加了多幀珍貴老照片,有的照片是對初版照片的更換,也都是我父親在文革中拍攝的照片。
更重要的意義在於,隨着時間的流逝,當年接受我訪談的經歷者接踵過世,2006年初版時有兩位受訪者病故,而至2023年最新修訂版出版,已有半數以上的長輩去世,包括我的母親於2022年8月11日,在拉薩因新冠疫情封城百餘日的數小時前病故。不但是曾經的見證者的離去令人悲傷,實際上,這些年我常常覺得瞠目結舌,因爲我們會在很多親歷者還活着的時候就看見,歷史被權力堂而皇之地改寫。所以更有一種緊迫感,但也有一種無力感,畢竟個人或少數人的努力太微弱了,也就因此更感念譬如臺灣大塊文化公司這樣的爲記錄歷史提供場域的良心出版者。白紙黑字,始終是證據,不然《1984》裏的銷燬和塗改就不會那麼積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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