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2月9日 星期五
与法国藏学家谈藏族作家唯色诗集:《阿尼玛卿,阿尼玛卿》
藏族女作家唯色的诗集《阿尼玛卿,阿尼玛卿》法文版2023年在法国出版。诗集由唯色在与法国藏学家卡提亚·毕菲特里耶(Katia Buffetrille)在藏传佛教圣山阿尼玛卿转山朝圣旅途中写下的诗篇组成。这些诗歌可以说是一篇篇日记,以诗的语言,记录下这位藏族女作家重新走入本族文化与传统的象征的心动以及目睹藏人传统文化遭受的侵蚀的感受。卡提亚·毕菲特里耶在不到30年的时间里,四次前往阿尼玛卿圣山徒步朝圣,更深切感到藏区的巨大变化。卡提亚·毕菲特里耶以她的学术观察呈现出唯色以中文诗作表达的藏人“驯化”与“不可驯化”的身份认同纠结。卡提亚·毕菲特里耶不仅在书中加入很多图片,而且加入很多注释,以方便法国读者理解。
作者:瑞迪
法广:Katia Buffetrille女士,您好。您参与了唯色这本诗集《阿尼玛卿,阿尼玛卿》法文版的出版。阿尼玛卿是一座山的名字。诗集书名两次重复这个山名。这座山对于藏人来说代表着什么?您在过去不到30年的时间里曾四次前往朝拜,为什么?
K. Buffetrille: “我按顺序来回答。首先,阿尼玛卿是西藏的圣山之一。与西藏人交谈,大家都会知道,那里有很多非常高的山。但是山的信仰内涵却不太为人所知。在历史的长河中,这些山峦逐渐与诸神联系在一起,按照不同的观念受到崇拜,但它们的重要性从未减少。直到今天,藏人仍然既将这些山峦看作是土地之神,同时也视它们为佛教圣山。所以,有一些传统的信仰,比如山神代表大地之神,就是说,大地之神指的既是山,也是山的居所。对土地之神有着特殊的崇拜习俗。这个神保护着所在领土的人民,也是现世的施善者。就是说,可以向土地之神祈求现世的所需:牲畜、繁荣、妇女、金钱,等等。佛教于公元七世纪传入西藏。问题是这些信仰通常要求血腥的牺牲,而这与佛教的理念完全相悖。佛教寻求转变这些仪式,简单地说就是,传统的大地之神祭拜转变为佛教仪式,也就是转山朝圣,这座山也就变成了佛教圣山。”
“阿尼玛卿是这些重要的圣山之一。虽然藏区有很多圣山,但有些更高大,更重要,覆盖其他传统的大地之神。阿尼玛卿位于西藏东北部,在传统的安多藏区,现在属于中国青海省,至今仍是藏人朝拜的非常重要的圣山。”
”唯色这本诗集取名《阿尼玛卿,阿尼玛卿》,实际上有点像祈祷。她两次重复这座山的名字,好像是在呼唤它。总之,我是这样理解。是否如此,需要问她本人。“
法广:您在不到30年的时间里,四次去阿尼玛卿山朝圣。是否也观察到那里的变化?
K. Buffetrille: “我之所以经常多次去同一座山朝圣,就是为了观察当地的变化。阿尼玛卿的变化非常大,这种变化在其他朝圣之旅中也能看到。首先是围绕每座圣山修建的公路。公路当然是现代化的体现,但再加上当前中国加紧控制,这些都导致了巨大的变化。这些变化不仅体现在朝圣活动中,也体现在朝圣者的态度上。现在许多朝圣者都开车前往,原来要步行八天的朝圣之旅现在可以一天就完成。这当然会改变朝圣者的行为。在景观方面,新修建的公路不总是遵循传统路径,而传统路径沿途都有朝圣地点。如今有些地点因为不再有人光顾而消失,被人们遗忘,因为公路不经过这些地点。这就造成朝圣内容减少。此外,朝圣者的态度也有所不同。他们驱车前往,因此不会在每一个朝圣地点停留。而徒步转山的辛劳是朝圣行为非常重要的内容。可能是想弥补这种缺憾,朝圣者会献上很多经幡:不只是一面,而是很多很多面!但这带来环保问题,因为现在祈祷用的经幡是化纤材料。以前,藏人会献上亲手刻制的器皿,祈求宽恕杀生行为。现在则是机械化制作,可以把它们放在车里,虽然很重,但可以运输。朝圣者的态度完全变了。”
“还有中国的影响,政府想在那里建立一个地质公园。所以朝圣地点附近,到处都是解释地质的标牌,而无视相关的宗教含义。强调的是地质意义,而不是宗教意义。可以说是一种视觉污染,因为不仅有这些地质标识,而且中共的宣传标牌也随处可见。”
“还有实物的污染问题,因为除了经幡之外,藏人还会献上很多香火和酒瓶,放在祭坛旁边,这些杂物残留在祭坛边,也是一种污染。再加上采矿。不幸的是,藏区的所有圣山中都会发现矿藏。阿尼玛卿有一座铜矿。这些矿区也在破坏景观。其后气候变化的印记也是随处可见,但这是国际性的。冰川的退缩,裸眼可见……确实方方面面都有变化。这些是现代化、文明化以及佛教普及的结果,因为藏传佛教信徒也在扩建寺院。有很多新的佛塔、供奉之石等宗教建筑,这是佛教普及的表现。”
“我只在阿尼玛卿朝圣之旅中见过的现象是,在一些小寺庙里,我第一次看到同时供奉着汉文化神明(比如关羽)和藏传佛教神明!我询问其中缘由,答案是捐赠者是中国人。总之,变化是多方面的。”
法广:唯色同您在阿尼玛卿山的朝圣旅途中,写了很多诗,像是一本日记,但以诗的形式呈现。将这本诗集翻译成法语供法国观众阅读,有什么意义呢?
K. Buffetrille: “对我来说,这项努力非常有趣。我不懂中文,但是 Jentayu出版人Jérôme Bouchaud。他曾经唯色合作过一本中文书。他看到了这本诗集的中文版,决定将其翻译成法语。我也与Brigitte Duzan(译者)有很多合作。Brigitte Duzan是这本诗集主要的翻译者。唯色是用中文写的,译者必须确切地理解唯色想要表达的意思,理解这些用另一种语言表达的藏文化概念。所以我们一起合作了很多。这些诗确实是一种叙事诗形式。我觉得它们非常有意义,因为它们呈现着一些藏文化的特色。她在诗中涉及了很多问题,既是对藏族、对山区、对农民的赞美,也是对目前藏人面临的问题的描述,因此它们以一种相对容易阅读的诗的形式呈现,但有时又相当简略,因此需要一些解释。这就是为什么我在书末附上了诗歌词汇表和一些诗歌的解释。我认为,通过照片、词汇表等,任何人都可以读懂这本诗集。这是对西藏重新发现,同时也是对传统和现代信仰的发现。”
法广:这本诗集最初是以中文创作。唯色的作品其实大部分都是用中文写作。她在诗集的序言中提到这种以另一种语言来讲述本族故事的矛盾,和内心的痛苦。您是否理解这种痛苦?
K. Buffetrille:“ 要知道,唯色接受的是中文教育,所以她只会用中文写作。但她的藏语说得非常好。幸亏如此,我们因此能用藏语交流,因为她不会说英语。我们的共同语言就是藏语。用中文写作实际上对她来说长期以来都是一种巨大的痛苦。但我在她的自序中找到了一句话。她说:”正如我所爱的诗人Paul Celan所写的那样,我用来写诗的语言与这个地方或者任何其他地方都没有关系”。她始终用中文写作,但我认为她越来越意识到自己传达的正是自己的藏文化。”
“需要指出的是,最近几年,所有藏族儿童都被送入中国的寄宿学校。他们在那里接受汉语教学,接触的是汉文化,而不再是藏文化。2000年逃往加拿大的藏族学者伽罗的研究显示,在这种情境下,孩子们只需半年就不再讲藏语。再加上中国当局的宣传总说西藏有多落后,这些孩子重新面对藏族文化环境时会感到不适应,父母也与自己的子女不再有可以沟通的语言。长此以往,人们的确可以提出问题:如果继续这种寄宿学校机制,这些按照汉文化机制培养起来的藏族儿童,是否将只会使用汉语?”
法广视频采访中使用了书中Katia Buffetrille和唯色附录的图片插图,也节录了唯色本人在YT频道的一段作品朗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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