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帕廓街的唐卡作坊 去過拉薩的人,必定去過拉薩東面那條著名的街。但一提起那條街,很多人有可能誤讀,並因此產生歧義。有什麼辦法呢?西藏人口中的「帕廓」,常常被漢語說成「八角街」,於是雖不規則卻還是圓形的街,便莫名其妙地憑添了八個角。這個錯誤的發音源自何時?據說與1950年提槍進入西藏的中共軍隊中為數不少的四川人有關。因為在四川話裡,「角」被念作「Guo」,於是「帕廓」變成「八角街」也就不足為怪。
不過帕廓也好,八角街也好,反正都是西藏的佛教徒繞著大昭寺像時針一樣轉個不停的街,反正都是外來的遊客被挨肩接踵的店鋪裡那些千奇百怪、真假難辨的民族工藝品晃花了眼睛的街。再說了,連土生土長的本地人,有時也會用十足標準的普通話,從嘴裡蹦出個「八角街」,由此可見因旅遊業的蓬勃發展,帶來了多麼廣泛而深入的效應。
旅遊業著實是一項立竿見影的系列商業活動,就像「唐卡」這種為西藏特有的傳統繪畫,在過去屬於並不公開示眾的絕活。1996年,一個名叫茨旦朗傑的年輕畫師率先把繪製唐卡的現場設在帕廓街上,算是開了如今蜂擁而起的眾多唐卡作坊的先河。他師承在民間享有聲譽的古老畫派,曾被邀往尼泊爾和蒙古的藏傳寺院繪畫,親眼目睹全世界旅遊者紛至遝來的加德滿都街上,有許多小店正從事著邊畫唐卡也邊賣唐卡的火紅生意,這無疑啟發他邁出了開拓創新的第一步。1999年,他從帕廓南街搬到帕廓東街,掛滿唐卡的店面擴大了,在繃緊的畫布上勾線上色的畫工增加了,用藏漢英日四種文字書寫的店名「八廓唐卡藝術專畫部」也印在了不少旅遊手冊上,而興致勃勃地購買唐卡的人更是遍佈五湖四海。
唐卡作坊的出現,如今已是帕廓街上不可或缺的特色風景,但另一方面,又是否降低了唐卡本身所具的天資異稟?
2、隨身攜帶的廟宇或緩緩展開的供奉 「唐卡」是藏語。「唐」的含意與空間有關,以示廣袤無邊。畫師茨旦朗傑舉例說,就像在一塊布上,既可畫幾百甚至上千尊佛,也可只畫一尊佛。「卡」有點像魔術,指的是空白被填補,於是白布上出現了畫。如今常見的定義是,唐卡者,西藏的卷軸繪畫也。
佛教繪畫的歷史可追溯到釋迦牟尼時代。那是一個拈花微笑都會覺悟的時代,所以當畫師要為世俗人間留下度化眾生的佛陀形象,是對著佛陀在明鏡般的水中映下的倒影而描摹的。西藏的每個受過傳統訓練的畫師都會如數家珍一般講述這美好的傳說,包括西藏的第一幅唐卡是圖伯特君主松贊干布用自己的鼻血畫就的護法女神白拉姆。但是傳說通常不足為憑。有人云,唐卡源于圖伯特時的文告和僧人講經說法時隨處懸掛的布畫,歷史長達1400多年。也有人深信早在更為久遠的象雄古國便已出現,用以傳播推崇巫術的土著宗教。
但不論何時,唐卡的形式必定與遊牧部族的生活經驗相關。西藏人與他們的牲畜在遼闊而荒涼的高地上逐水草而居,裹成一卷的唐卡成為漫漫長途中隨身攜帶的廟宇。畢竟,唐卡比塑像更輕,也不同於壁畫,無論走到哪裡,只要把唐卡系掛在帳篷裡,哪怕是一根樹枝上,宗教的光芒便會使艱辛的日常熠熠生輝。唐卡甚至與西藏人的命運有著十分隱秘的關係。對於活著的人來說,是為了祈禱、禮拜和觀想;而當親人去世,根據卦算,家人會請一幅具有特殊意義的唐卡,畫的是護佑亡者度過中陰階段的保護神。也有很窮的人家請不起唐卡,但他們對唐卡並不陌生,因為每一座寺院都高懸唐卡,伴隨著他們獲得慰籍的一生。最小的唐卡僅有巴掌般大小,畫在紙上、布上或羊皮上;而大的唐卡可達幾十甚至上百平方米,堆繡、織錦或貼花不一而足,往往珍藏在高貴的寺院之中,每年擇吉日而向廣大信眾示現,當其緩緩展開,竟能遮住整整一面山坡,這是多麼盛大的供奉!
有一種盛行的看法,認為唐卡無異於百科全書,宗教只在其中之一,更有包括歷史、科學和社會生活的許多內容。然而,與其說所有的唐卡講述的是一部百科全書似的青藏高原,莫不如把整個藏地看作是包容一切的佛化世界。浩如煙海的唐卡,所融匯的是佛教精神和世間技術、宗教願力和個人創造。
3、魅力永存的秘密 西藏人把唐卡畫師統稱為「拉日巴」,意思是畫佛或神的人。彷佛芸芸眾生中,有一些被選中的人接受了描摹某種永恆的任務,他們往往是寺院的僧侶或民間的祖傳世家。一幅唐卡的繪製,也就是一次神佛重現的過程,自有一份代代相傳的範本,須得遵循。而範本往往隱匿於密乘的經典之中,記載著至少八種成套的造像尺度,無論是姿態莊嚴的靜相神佛還是神情威猛的怒相神佛,所有的造像都有相應的比例,不得修改。
唐卡至今猶存的最大秘密恰恰在於因循守舊。這個含有貶義的詞彙在這裡卻象徵著唐卡的光榮傳統,每一位畫師正是因為堅守這一傳統而成為宗教記憶的複製者。是的,宗教也有宗教的記憶,比如長長的經卷中一字不改的真言,繁多的儀軌中一成不變的手印,而在包括唐卡在內的造像藝術中,則是一絲不苟的尺度或比例。因此有這樣的說法:比例得當,畫完的唐卡不必開光;若不成比例,連畫師也將招致惡報。不過這絕不是排斥畫師的才華,使他們變成毫無個性的匠人,雖然他們從不在唐卡上留名,但卻賦予每一幅唐卡莫大的感染力。試看那些繪有怖畏護法的唐卡,每一個姿勢都挾帶著傳說中雷厲風行般的呼嘯,每一個眼神都凝聚著傳說中電光火閃的威力,各種佩飾和所持法器皆含有深遠而奧妙的意義,在靜默的觀想中仿佛即將顯身或就在現場。一位研究唐卡藝術的西方人這樣感歎:「所有這些借著西藏信仰的力量示現給我們,是為西藏美學無可抗衡的魅力根源。」
產生並且延續這種奇異魅力的是顏料,這屬於唐卡的另一個秘密。因為所有的顏料皆取自於大地,不是珍貴的礦物就是稀罕的植物,有的竟是特別的土。至於顏料的配製完全靠手工操作,過程緩慢而複雜,甚至跟人的力氣有關,比如白色和黃色可以由年輕男人來打磨,但藍色和綠色則需要體弱無力的人慢慢地研磨。用這些顏料繪製的唐卡具有非凡的效果,歷經滄桑卻不變色。如以純金敷底、朱砂勾勒的金唐卡或以朱砂敷底、純金勾勒的朱紅唐卡,驚人之美無以言喻。其中對金色不可或缺的應用乃唐卡絕技。為了使上金粉的畫閃閃發光,須用一種打磨得尖尖的瑪瑙或九眼石鑲嵌的筆反復摩擦出很多層次,所以多少年後,即使畫面模糊,但描金的局部仍是熠熠奪目。
4、曾經的輝煌,曾經的劫難 一幅幅循規蹈矩的唐卡看似有著強烈的保守傾向,卻在這個兼具遊牧習性和宗教情懷的民族所熱愛的遷徙和朝聖的傳統中,實現了各個流派或風格之間的交流以及豐富,並由無數的喇嘛畫師和民間畫師代代薪傳下去,不斷地展示著超越時空的美感。研究發現,在十五世紀,改革和復興藏傳佛教的宗喀巴大師時期,西藏藝術獲得重大成就。在五世達賴喇嘛時期,以布達拉宮為象徵的建築表明「西藏宗教已經永不磨滅地嵌入世俗的物質世界中」,精彩紛呈的壁畫與唐卡則具有「盛極一時的天人般的迷人特質」。有專家如是評說:「當十七至十八世紀中,其創作可能是亞洲最好的佛教藝術。」
但古老的傳承曾一度中斷。眾所周知的是在「十年浩劫」的文化大革命中,無以計數的宗教藝術品被「破四舊」的大火化為灰燼。事實上,於此之前的各種政治運動已經使傳統文化在劫難逃,尤其是1959年降臨的滅頂之災。西藏第一位傳授唐卡繪畫的碩士生導師丹巴繞旦教授辛酸地回憶:「連續不斷地有運動。運動太多了,畫唐卡是不行的,那是封建迷信。沒人敢畫唐卡了,唐卡畫師都改行了,當木工,當石匠。慢慢地,這藏畫顏料也就沒人知道該怎麼做了。」
藏畫顏料的失傳是致命的。當唐卡繪畫再度復蘇,卻因藏畫顏料消失殆盡,只能用國畫和廣告畫顏料來代替而大為遜色。西藏大學藝術學院教授阿旺晉美強調:「藏畫顏料能夠把最好的畫家所畫的最好的作品永久地留下來。」至於其它顏料,最大的缺陷就是色彩不能久存,如西藏藏醫學院曾訂制一幅巨幅唐卡,就因有的色彩用的是廣告顏料,僅僅幾年就已褪色。鑒於此,丹巴繞旦、阿旺晉美等專家費時三年,根據過去的文獻資料滿山遍野地尋找礦點,走訪尚還健在的老唐卡畫師,發掘秘方,不斷實驗,終於使失傳近四十年的製作工藝於1998年重見天日。唐卡畫師們喜悅至極,認為畫畫的感覺與先前完全兩樣。
目前拉薩有兩個藏畫顏料廠,一個是西藏大學藝術學院所辦的礦物顏料廠,因品質不錯,供不應求;一個是拉薩古建隊所辦的顏料廠,據說銷售的一些顏料仍有化學成份。
5、唐卡會不會從我們的身邊消失? 看上去,別具一格的唐卡從未像今天這樣廣為人知。一些被稱為「新唐卡」的繪畫顯示的是主流畫家們的大膽嘗試,雖保留古老的形式,卻在內容上不復以往,注入了日新月異的時代層出不窮的訊息,如拖拉機、汽車、飛機等象徵物質進步的符號,也有權力者的肖像等傳達政治含意的符號。更多的「新唐卡」則借鑒中西方藝術的表現手法,冀望成為獨立的藝術品。然而,這些「新唐卡」是不是離真正的唐卡相距甚遠?如果沒有了宗教性,即便沿用傳統技法,但還可能是唐卡嗎?
遊客雲集的帕廓街上,現場繪畫的唐卡作坊逐漸增多,但往日與傳承一併延續的要求或者禁忌卻在消沒。畫師茨旦朗傑講述自己當年學畫時,「每天晚上都要背誦佛經和比例,那麼多神佛的比例全得靠記憶牢牢記住。可現在很少有人這麼做,因為照片和畫冊很多。」是的,如今的畫師們只要照著照片和畫冊模仿即可,有的年輕人甚至不認識藏文。過去邊畫唐卡邊念經,如今年輕的畫師邊畫唐卡邊唱流行歌曲,甚至是漢人流行歌手們的歌。至於所用的顏料極少有純正的藏畫顏料,大多是相對價廉的國畫和廣告畫顏料。更有許多成批量印刷的唐卡掛滿街頭,儘管比手繪唐卡便宜,卻十分粗糙,丹巴繞旦教授批評道:「那些印刷唐卡根本不是唐卡」。
他還解釋了為什麼過去的唐卡遠比今天畫得好的原因。「從技法上說,是因為畫得十分仔細。一幅唐卡至少要畫一年。慢慢地畫,簡直就是一種靜止的繪畫,有的局部需要用放大鏡才能看清楚。可現在的人一點也不耐心,只圖越快越好。當然現在要是一年畫一幅,這個畫師也就吃不上飯了。」吃飯當然是大問題,但為了吃飯就可以把信仰變成商品嗎?一本名為《留住手藝》的書上有這樣一句話:「傳授技能是要花時間的,這是一個要用手去記憶的過程。」而唐卡繪畫,既是要用手更是要用信仰去記憶的過程。一幅用恭敬心畫的唐卡,與一幅在金錢或別的用心驅動下畫的唐卡有天壤之別。前者使人感受到諸佛對有情眾生的接引,後者卻使得畫中的譬如四臂觀世音的容顏上也蒙上庸俗之氣,超越世俗的美消失了,其實也就是唐卡之美消失了。這樣的唐卡充斥在把白銅說成是「藏銀」、把塗上紅色和綠色的尋常石頭說成是珊瑚和松耳石之類的假貨當中,無非是掛著「西藏紀念」標籤的旅遊商品而已。
值得關注的是一度失傳的藏畫顏料如今正面臨著礦源短缺甚至喪失的危機。如花青和藍綠被喻為顏料中的「王子」,是唐卡繪畫不可或缺的色彩,但製作這兩種顏料的礦源很少,主要分佈在拉薩附近的尼木縣和昌都地區的兩座礦山上,尤以尼木的礦山因完全成熟,最適宜加工。但近年來,該礦山被當地政府賣給中國某地的礦業開發公司,用來煉銅。西藏大學礦物顏料廠的幾位畫家歎息道:「雖然我們過去跟鄉里簽的有合同,但現在因為是縣裡把山賣給了公司,鄉里也沒辦法,這實在是很遺憾。銅礦哪裡都有,可能夠加工藍綠顏料的礦山卻沒幾個。藏畫顏料猶如唐卡的生命,發掘難,維持下去更難,能不能以某種立法的形式進行保護呢?」
或許,我們應該及早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古老的唐卡,會不會也像很多傳統文化一樣,從我們的身邊悄悄消失?(文章只代表特約評論員個人的立場和觀點)
轉載自-自由亞洲電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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