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一代”虽然崇拜毛泽东,但实际走的却是学院和文化路线,并无基层组织和实践能力。当“五月风暴”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偃旗息鼓,中产阶级的孩子们改变的实际上只是他们的生活方式而已。
《查理周刊》 编辑们想不到,这本杂志会因为一场夺去他们生命的恐袭而名声大噪。他们数不清的讽刺漫画作品相信大家这几天都已经在网上看到过。还没看过的读者不妨点这里“补补功课”。严格说来,《查理周刊》有些漫画的格调并不高,比如在一副作品里,伊斯兰先知被描绘为全身赤裸俯卧在地并向读者撅起屁股。这幅画的出品背景是2012年美国电影《穆斯林的无知》引发伊斯兰国家抗议。“查理”漫画的“大尺度”|“放肆”更多时候体现了一种快意恩仇。
回顾《查理周刊》的历史,你就会发现这是一部持续长达45年的“挑衅史”。奥朗德、萨科齐、默克尔、罗姆尼、罗马教皇,甚至远在平壤的金正恩——从各国最高领导人到耶稣,似乎都没有逃过他们的嘲笑。在恐怖袭击中丧生的主编沙伯尼尔说过,“《查理周刊》拒绝逃避责任。即便条件并没有70年代那样宽松了,我们仍然会继续嘲笑基督教牧师、犹太教拉比以及伊斯兰教的伊玛目……”他们如此口无遮拦,讽刺辛辣,您会不会以为他们也像BBC一类媒体帝国那样喜欢颐指气使?他们这么爱讽刺金正恩,讽刺伊斯兰,猜猜,在中国问题上他们会像谁开炮?会像CNN、BBC一样批评“专制”的中国政府吗?
错了。
哪怕是在2008年中法关系最僵的时候,这个杂志却是极少数理解并支持中国的媒体,支持中国反藏独,支持中国办奥运,嘲讽达赖喇嘛……在推特上,《查理周刊》曾贴出讽刺达赖喇嘛的一幅漫画。图中的达赖喇嘛好似一个“骗子”,口中念念有词:“转世?只有中国人才相信。”随后他们又搬出了主编沙伯尼尔的观点:“哪有达赖喇嘛转世?”《查理周刊》还与法国左翼政治明星梅朗雄的关系分外融洽。梅朗雄是法国激进左翼联盟领袖,受到法国共产党的支持。他不止一次为《查理周刊》站台。2011年《查理周刊》遭遇纵火事件时,梅朗雄随即声援道:“如果人们要给言论自由设置阻碍了,那就等于把手指头放到一堆齿轮之间让它不知道怎么拔出来。”他还辩护道:“查理周刊为自己编辑的抉择负责,这是法律赋予的言论自由。我们可是在法兰西共和国,在这里要适用这里的法律。”而在本次惨案发生以后,法国激进左翼联盟领袖在1月7日又到达现场,献上红花表达哀悼。他在警戒线外短暂停留并接受采访,说“袭击者是众所周知的懦夫,他们破坏了我们引以为傲的新闻自由”。
梅朗雄在2008年曾为了中国,在法国媒体上“舌战群儒”。在2008年中国奥运火炬事件时,西方媒体一致以“人权问题”攻击中国政府,为达赖和藏独势力辩护。值此之际,梅朗雄却冒着赔上政治生命的危险,前往各大媒体和各大王牌节目上与众多法国名人斗嘴辩论,高调支持并理解中国人民的愤怒。他公开仗义执言反对抵制北京奥运、称达赖喇嘛为“政治和尚”。这种举动在法国政坛中是相当罕见的。
梅朗雄曾在一档节目中慷慨激昂地表示:“对达赖喇嘛及其所代表的集团,我根本没有那种怡然自得的热情。我认为,抵制奥运会是对中国人民的无理侵害和侮辱。这个锅里散发出一种令人恶心的种族主义臭味!荒唐的是,我们一边看到法国人自己争吵着不要政教合一,一边又同意用宗教来统治西藏。‘西藏事件’只是为影响公众制造出来的借口,那些反复传播的图像是要造成更明显的事实而非思考。实际上,某些人对西藏人的所谓‘深情厚意’只是一种变相的反华种族主义,而无知所带来的各种幻想助长了这种变相反华种族主义。”
《查理周刊》:五月风暴中的“68一代”
其实,《查理周刊》爱吐槽的举动并非从天而降,而是深深植根于孕育他们的土壤:法国新闻的讽刺传统。这一渊源可以追溯到法国大革命时期。BBC在巴黎的记者说,《查理周刊》正是继承了法国新闻的传统。这一传统包括左翼的激进主义与挑衅性的谩骂相结合,有时往往接近伤风败俗的地步。早在18世纪,这种讽刺的对象往往是王室,比如王室的风流韵事等。而今天讽刺的对象可以是政客、警察、银行家等等。而《查理周刊》正是这种精神的倡导者。该杂志决定刊登讽刺穆罕穆德的漫画与法国新闻界的这一传统相辅相成。
事实上,《查理周刊》不仅是法国新闻讽刺传统的继承者,他们还自称是1968年法国五月风暴的“子嗣”。在周三袭击事件中丧生的主编沙伯尼尔曾于两年前公开为《查理周刊》辩护。针对外界指责《查理》有种族主义倾向,沙伯尼尔作出了明确的回应:“《查理周刊》是1968年五月风暴的子嗣,怀着自由和高傲的精神。《查理周刊》诞生于70年代,塑造整整一代人的批判精神。通过戏弄权威和有权势的人、通过嘲笑世界的丑陋之处,通过永远捍卫人类独立及其普遍价值。”
“五月风暴”曾席卷法国,时任法国总统的戴高乐在此期间曾莫名“失踪”。
《纽约时报》专栏作家安德鲁·胡西7日发表的文章,更是进一步指出了《查理》与“五月风暴”乃至法国人深厚革命传统之间的紧密联系:“《查理周刊》对挑衅的无尽追求,属于一种巴黎所特有的传统。这一传统甚至可以追溯到法国大革命之前,当时它被称作‘投石索式的机敏’(在发生暴动的时候,有时百姓会使用投石索向国王投掷石块)。……1968年的五月风暴同时也是一场青年人反抗老年一代的抗争,反宗教的讽刺也是这场抗争中的关键部分。但五月风暴早已成为过往,尽管当年的年轻抗争者仍然固守着左翼自由主义。《查理周刊》,以其狂妄的无政府主义而闻名,长期以来同样也是五月风暴留下遗产中的一名成员。”
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正当中国的红卫兵运动如火如荼的时候,欧美的学生运动也是风起云涌。中产阶级的孩子们奋勇争当文化造反派,连摇滚歌声约翰·列侬也积极加入革命行列,引吭高歌:“肩上扛着毛主席像,你才知道什么是革命。”1968年5月,法国爆发了声势浩大的学运。大学生们高举毛泽东的巨幅画像,齐声朗诵毛主席语录。法国大学生还以中国的红卫兵为榜样,在“打倒旧世界”的口号声中,“与人斗其乐无穷”,同警察展开街垒战。危机四伏之下,戴高乐总统一度出走巴黎玩“失踪”,以避锋芒。此即震惊西方世界的“五月风暴”。
《查理周刊》与戴高乐的暧昧
《查理周刊》与戴高乐的暧昧由来已久。《查理周刊》的前身是意大利杂志Linus。该刊主要刊登一些美国漫画和现代漫画,有法语版、意大利语版。而法语版叫Charlie Mensuel,是一本漫画月刊。Linus杂志创始人Cavanna之后招兵买马,组建团队,并于1970年1月创办了Hara-Kiri Hebdo(前者意为切腹自杀,后者意为周刊)。同年11月9日,戴高乐(Charles de Gaulle)去世。
可他们却没有放过这位“68一代”的老对手。纵使五月风暴的危机曾一度迫使法国总统戴高乐玩起“失踪”,可在11月16日,Hara-Kiri Hebdo周刊出版了一期名为《柯伦贝悲剧性舞會:死者一名》的报道却还是把这位法国总统“摆了一道”。柯伦贝是戴高乐的故乡,也是他的安葬地,“死者一名”指戴高乐去世。次日,法国当时的内务部部长Raymond Marcellin便下令禁刊。在此情况下,周刊决定改名躲避禁令,便选择了Charlie Mensuel月刊中的Charlie,因是周刊,所以称为Charlie Hebdo。首先,在法语和英语中,Charlie均是Charles的昵称,而Charles又是戴高乐(Charles de Gaulle)名字的组成部分。这样一来,暗指戴高乐的意图实现了。
如果仅仅以为是暗指戴高乐,那就太低估这个周刊的编辑团队了。Charles含有男子气概、有能力的意思,本为褒义。但是,Charlie Mensuel上当时刊登的漫画角色叫Charlie Brown(查理·布朗)。说起这个角色,大家并不陌生,因为他的一条狗叫史努比。再回到查理·布朗身上。查理·布朗诞生于1947年,1960年代进入黄金期,并全球闻名,世界多家报纸开始转载系列漫画。他本是美国的卡通形象,由查尔斯·舒兹(Charles M. Schulz)创作。查理·布朗是一个思想奇特的小学生,听的懂其宠物狗史努比在说什么。他胸怀远大抱负,却常常碰壁,个性善良、单纯又正直,典型的老好人,常被别人嘲笑为笨蛋,也是个受气包。
戴高乐在“查理”们的眼里原来是受气包?
综上所述,改名为Charlie Hebdo的另一层意味是:小夏尔(Charles,暗指戴高乐),其实就是小查理(Charlie Brown),也就是……受气包。
这种执着吐槽的态度也反映在了他们的经营状况上:如今周刊濒临破产。它一周平均售出3万份周刊,一直亏损,只能依靠呼吁人们捐款的方式,来避免消失的命运。这一切仿佛回到当年杂志遭禁时候的场景。
一腔热血 终成悲剧
“68一代”虽然崇拜毛泽东,但实际走的却是学院和文化路线,并无基层组织和实践能力。当“五月风暴”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偃旗息鼓,中产阶级的孩子们改变的实际上只是他们的生活方式而已。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程巍在他的《中产阶级的孩子们:60年代与文化领导权》一书中,从历史、政治、文化、教育、经济、法律和意识形态等方面对欧美左派学生运动作了深入的研究和细致的分析,提出了一种新颖而又极具挑战性的见解:欧美中产阶级大学生的“反文化运动”,“不是一场同时改变政治体制、经济结构和文化构成的总体革命,而是文化和生活方式领域的一次革命”,旨在夺回旁落于贵族和左派之手的文化领导权。它是资产阶级革命史的一个环节,是以反叛资产阶级的名义来完成资产阶级本身的一场革命:“马克思当初预言的资产阶级的历史掘墓人,已变成资产阶级的合伙人,掘墓用的铲子却落在了资产阶级的孩子们手里——可最终被埋葬的,并非资产阶级,而是资产阶级的非资产阶级意识”。
“肩上扛着毛主席像,你才知道什么是革命
观察《查理周刊》平日的所作所为,也颇有“68一代”的遗风。他们时而吐槽奥朗德是接受默克尔喂食的大胖子,时而把萨科齐和奥朗德炖在一锅粥里,时而又把“最后的晚餐”改写成“骗子的晚餐”,还把教皇当做为了与女人鬼混不惜辞职的风流人物。甚至连远在平壤的金正恩都不幸中枪,查理曾嘲讽“索尼在亲吻胖子的屁股”……言辞如此辛辣,画笔如此天马行空,《查理周刊》确实有“68一代”的质地。
《查理周刊》的主编曾经想到过,无数的嘲讽终究会有被报复的一天。在遭遇袭击多年以后,沙伯尼尔早就做好了准备:“我不害怕报复。我没有孩子,没有妻子,没有车子,没有贷款。这听起来有点自大,但我宁愿站着死,也不愿意跪着生。”
如此态度堪称无畏,他们在使用一种极端主义的言论自由来攻击他们心目中的极端主义。天真而执著。《查理周刊》反对极端主义,反对蒙昧崇拜,对中国心怀善意。如同杂志编辑洛朗莱热所言,“查理想要嘲笑极端者——每一个极端者。”但是他们书生气十足,时常不分青红皂白。比如不久前索尼哭喊影片《刺杀金正恩》遭到朝鲜黑客的攻击而被迫取消公映,但在事后证明其实是索尼自己的前员工变身黑客所为之际,他们却嘲讽索尼屈服于金正恩的压力。
《查理周刊》主编的勇气或许令人钦佩,这位“五月风暴”子嗣的死亡也是“五月风暴”的一曲挽歌。在“要做爱,不作战”等口号的感召下,尽管发生在1968年五月的法国学生运动声势浩大,但革命行动自始至终徒具形式,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程巍即对此评价道:“五月风暴并不像他们自己以及批评者所说的那样,损害了西方社会的秩序”;中产阶级的孩子们即便使用暴力,也根本没有推翻自己阶级的意图,经此一役,西方社会的政治体制非但毫发无损,反而得以巩固。造反大学生只不过是以反叛的形式,“把革命变成了一种行为艺术。静坐、游行等形式本身就是在展现身体,成群结队的身体”。还记得导演贝托鲁奇向五月风暴致敬的影片《戏梦巴黎》吗?在这部以五月风暴为背景的电影中,三个青年大学生参加了五月革命的游行和街垒战,在革命之余,他们回到家里也不忘玩集体性爱游戏。身体作为享乐的工具,也被当成了革命的工具、反抗的工具。而程巍在书中悲哀地表示:“从某种意义上说,五月风暴是形式化的革命。奇怪的一代人以左派的名义进行了一场资产阶级文化革命,然后充分享受着革命的成果(消费主义、享乐主义等)。”
《戏梦巴黎》剧照:反抗即享乐,享乐即反抗。
在被观察者网专栏作者郑若麟描述为奉行双重标准言论自由的法国,《查理周刊》算是比较纯粹地践行言论和批评自由。他们不像CNN、BBC等西方主流媒体往往拿普世价值做幌子,而是非常非常当真。可是在他们死去之后,法国人无论原先什么立场,现在一起拿他们作为反对伊斯兰教的旗帜。政见与他们相左的极右翼国民阵线也借此发挥。因为枪击事件,极右主义重新在法国抬头。对伊斯兰主义者的批评在法国越发自由,许多法国市民如今也愿意表达对国民阵线的支持。“该党的民粹主义观点在法国社会简单而庸俗地扩散着。”法国国际问题研究中心负责人卡特琳娜·维托尔·德文登在接受“德国之声”采访时说,这些针对穆斯林的公开批评在过去是会受到传媒记者为代表的中间力量强烈抨击的。另有最新调查显示,反对移民的国民阵线女党首勒厐很可能将赢得2017年第一轮总统选举,胜过社会主义和中右阵营的挑战者。还记得洛朗莱热说的那句话吗?“我们的目标是嘲笑每一个极端分子。”阴差阳错,种瓜得豆,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剧。查理周刊的幸存者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在最新一幅漫画中,他们这样表述被害者从另一个世界发来的声音:“弥撒?马赛曲?都是为了我们?” ;“被SB们爱上,太难受了!”死了都要骂,一个也不宽恕,查理的孩子们真是具有令人感慨的赤子之心。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