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色
1、
有書曰,稱為鎮魔圖的那幅圖,是藏人自己繪製的第一幅西藏(圖伯特)地圖。
而那幅圖所表現的,藏學家說,是藏人自己的疆域觀。(稱為鎮魔圖的那幅圖,是藏人自己繪製的第一幅西藏『圖伯特』地圖。唯色提供)
看上去,它更像一幅女性寫真,而不似一幅地圖。但對於一個有著漫長歷史的文明來說,把地圖畫成了有故事的畫是很自然的。研究者說:“古代的西藏地圖更傾向於‘表意性’的說明和對重要特徵的展現;藏人的地圖經常比地形學地圖能更加清晰地描述精神和文化的關係,並植入大量宗教和占卜的主題。”
那幅圖的每一個細節都有深意。藏人學者夏格巴•旺秋德丹在《高階西藏政治史》中的解釋是:“藏王(松贊干布)……遵照向本尊神求賜的預言,修建了以昌珠吉祥慈正寺為主的鎮肢、鎮節、鎮掌等寺廟。”早于夏格巴,高僧欽哲旺布在一部朝聖志書中說松贊干布“遵從堪輿家言,為鎮壓羅刹女左肩,故赴雅礱建寺……即昌珠寺。”
更早,五世達賴喇嘛的傳記提到:“……我把修復鎮肢寺、鎮節寺等為藏區百姓的平安幸福應做一般和具體的經懺法事,以及沙拉、哲蚌寺興建金頂和佛像、新建經堂,熱振寺繪製壁畫等各種事項,都按照所說的那樣記在備忘的紙卷上。”
法國藏學家石泰安在《西藏的文明》一書中,對那幅圖有比較詳細的說明:“第一位佛教贊普的寺院建立在平原奶湖之上,該湖代表著仰天躺在那裡的一女魔的心臟,該女魔就是吐蕃(即圖伯特)的大地,為了使那裡可以居住和變得文明起來,所以才調服了她。其身軀和吐蕃處於軍事鼎盛時代(8-9世紀)的面積一樣大,其分開的四肢與西藏有人居住區的現有邊界相接。……可以這樣說,釘在四肢上的各種釘子以在三塊大地四角建立起寺廟的形式,使這一女魔遭受折磨,並且可以把地固定起來,這樣就便於在上面居住了。……1373年的一部古史,在列舉所建立起來的二-四座寺廟之前,也曾指出:‘為了使仰天躺在地上四肢受到控制,人們在她身上釘了十二根用以固定的釘子。’”
由兩位挪威建築學家著述的《拉薩歷史城市地圖集》也講到:“來自藏王松贊干布時代(西元7世紀)的神話和教義記述了一個佛教產生以前與佛教敵對的‘女魔’。她仰臥在整個西藏。傳說松贊干布在整個西藏地區——從拉薩到其王國邊境——的範圍內發動建造了一百零八座寺院,以控制她的身體主要部位——肩、臀、肘、膝、手、腳——以馴服這個女魔。在選址上,將寺廟從中心以一系列同心圓的形式向四周發散安置,大昭寺是中心寺院,放置在她的心臟上。第一幅‘藏式’地圖可能就是這種占卜類型的。”
2、
以上所提及的女魔被稱“羅刹女”,藏語叫做森嫫(སྲིན་མོ)。羅刹為梵語,最早見於印度古老經典梨俱吠陀。中國亦有佛書《慧琳音義》記載:“羅刹娑,梵語也,古雲羅刹,訛也(中略)乃暴惡鬼名也。男即極醜,女即甚姝美,並皆食啖於人。”佛書所列羅刹女很多,有所謂八大羅刹女、十大羅刹女、七十二羅刹女、五百羅刹女等。但男魔女魔皆有可能轉變為守護神,稱為羅刹天,乃十二天之一,誓願守護佛法及正法行人。
那幅繪有羅刹女的圖,收錄於噶廈政府的雪藏書《羅刹女仰臥風水相譜》中。一篇出自拉薩貴族夏紮•甘登班覺的回憶錄寫到:“……為了政教平安,根據噶廈雪藏書《羅刹女仰臥風水相譜》中禳災祈福的有關記載,組織各地喇嘛作法事;分別在鎮肢聖地拉薩近郊的根沛吾孜峰、覺穆斯斯、嘉桑曲沃日峰、山南桑鳶寺赫布日峰等地為大自在天誦經祈禱;在保佑西藏眾生的神山舉行燔柴煙祭;為維護善業的諸護法神設祭供、掛經幡。”
此雪藏書我自然無福見到。但那幅圖有許多複製圖可見,都稱源于兩幅唐卡或一幅唐卡,難道唐卡亦是從雪藏書臨摹的?唐卡原本收藏在尊者達賴喇嘛的夏宮羅布林卡,如今成了西藏自治區文物管理委員會的囊中之物,時不時作為“西藏是中國自古以來不可分割一部分”的證據,被帶往各地展覽。又有說法指已移至西藏博物館,但不知是否原物真跡。據介紹,兩幅唐卡大小一致,高152.5釐米、寬72釐米;均都畫的是仰臥羅刹女,在她身體的關節等部位畫有十二座寺院,稱為鎮肢寺、鎮節寺、鎮掌寺,又稱十二不移之釘,或十二不移之金剛橛。
3、
不知道看風水看出了是妖魔就得建寺鎮伏,源自哪一種文明的傳統。
我個人傾向於可能是西藏本土宗教——苯教。西元七世紀,佛教正在進入雪域,尚未紮根。而苯教已千年,用不太準確卻易於理解的話來說,大概是萬物為神靈那種宗教。藏語稱“風水”為薩虛,是個古詞,就源於苯教。
佛教發源地印度蓋寺廟是不是有鎮伏魔鬼的說法?據說印度是很講究風水的。印度風水學叫做Vastu,此詞源於梵語中的Vas,意思是居住。印度堪輿家認為,一個人所受到的吉利或不吉的影響,有80%都來自於他的住所及住所周圍的環境,所以需要特別重視建築的位置。有意思的是,還要把建築平面類比為印度梨俱吠陀中的一個創世神話提到的人類原型,也就是說要呈現一個人體的形象。而這個形象可能更近似於一個神或魔。這就很像那幅鎮魔圖了。
而中國建寺蓋廟與鎮伏魔鬼是否相關?缺乏知識的我沒有找到相關解釋。似乎中國文化更看重風水是否奇好,適宜居住或修行。正如《大日經》中說:“彼堅住受教,當為擇平地,山林多花果,悅意諸清泉,諸佛所稱歎,應作圓壇事。”那麼把鎮魔圖說成與中國文化相關,可能很勉強。
尤其是,就像今天總是將鎮魔圖說成與文成公主相關,更是無稽之談。中國唐朝的文成公主不過是一個冒充公主的貴胄少女,為了和親的政治目的,不得不十六歲遠嫁異國,至拉薩的迢迢長路上就用去三年光陰,即便她是絕無僅有的天才少女,即便在風餐露宿的路上也分秒必爭,學習各種超凡本事,以求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但無論如何,只要不把她當成仙女下凡,就會知道,她不可能是一位堪稱堪輿家的神人。不可能如後人描述的那樣,能夠奇跡地“據依中原的《八十種五行算觀察法》來細推觀察,而知道雪域西藏的地形,儼若羅刹魔女仰臥的形狀”。
關於拉薩這座古城乃至圖伯特地理、歷史、文化等等如何構建的重新敘述中,由於當今權力者的強勢話語改變了整個故事,使得一位古老的漢人女子擔負起統一大業的重任,在不容置疑、不可分辯的重塑與重述中,她比中國文學的神話人物孫悟空還神通廣大。她會這個會那個,就沒有她不會的本事,似乎是全靠她,不開化的圖伯特才有了文明,不要說會看風水,就連唐卡都被說成是她教藏人畫的。
出於各種用心,這位少女被神化得已不成人樣了。
4、
但建寺以鎮羅刹女的介紹卻是很仔細的,因為這部分是藏人自己所言。所建之寺分為:鎮肢寺;鎮節寺;鎮翼寺。
先說鎮心寺。這是我造的詞。準確地說,應該是鎮心殿。因為大昭寺不是寺院,而是供奉釋迦牟尼佛像的佛殿,恰好就建在羅刹女的心臟之上。中國文成公主所攜的釋迦牟尼十二歲身量像,先修甲達然莫(小昭寺)供奉,後移供大昭寺。比她先嫁與圖伯特君主松贊干布的尼泊爾赤尊公主所攜的不動明王八歲身量像,先修祖拉康(大昭寺)供奉,後移供小昭寺。
鎮肢寺:鎮伏羅刹女肩部和足部的四座寺院。
(1)、昌珠寺:建在女魔左肩上。位元於今山南地區乃東縣昌珠區,雅礱河東岸。文革被毀。後重建,但不比往昔。
(2)、噶澤寺:建在女魔右肩上。亦譯噶采寺,位於今拉薩以東墨竹工卡縣的秀絨河與馬曲河匯合處,在馬曲河東岸。文革被毀。後重建,但不比往昔。
(3)、仲巴江寺:建在女魔左足上。亦譯准巴江寺,位於今日喀則地區拉孜縣,雅魯藏布江之東。文革被毀。後重建,但不比往昔。
(4)、藏昌寺:建在女魔右足上。亦譯仗章寺,位於今日喀則地區南木林縣東南土布加地方,雅魯藏布江北岸。文革被毀。後重建,但不比往昔。
鎮節寺:鎮伏羅刹女關節處的四座寺院。
(1)、洛紮昆廷寺:建在女魔左肘上。亦譯孔廷寺,今名洛紮拉康。位於今山南洛紮縣,夏曲河與怒曲河匯合處,南面接近不丹。文革被毀。是否重建不知。
(2)、布曲寺:建在女魔右肘上。亦譯布久寺,位元於今林芝地區林芝縣布久區。在1930年大地震中倒塌,後奉命修復。文革被毀。後重建,但不比往昔。
(3)、江紮東哲寺:建在女魔左膝上。亦譯絳紮凍則寺,今名紮東拉康,位於今日喀則地區仲巴縣。文革被毀。後重建,但不比往昔。
(4)、降真格傑寺:建在女魔右膝上。亦譯強准寺,位於今日喀則地區吉隆縣南部,靠近邊界。文革被毀。後重建,但不比往昔。
鎮翼寺:又寫鎮掌寺。
(1)、隆塘卓瑪寺:建在女魔左掌心上。位於今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石渠縣。1958年或文革被毀。後重建,但不比往昔。
(2)、朋塘吉曲寺。建在女魔右掌心上。朋塘是不丹中部地名,吉曲為河名,從洛紮西部流出,經洛紮西南角的麥拉嘎俊山而流入不丹的朋塘。寺院應該未被毀過。
(3)、蔡日喜鐃卓瑪寺:建在女魔左足心上。位元於今印度拉達克地區境內,原為西藏轄地。寺院應該未被毀過。
(4)、倉巴弄倫寺:建在女魔右足心上。位於藏北草原,具體地點不詳。1958年或文革被毀。是否重建不知。
之後,又在全藏地建了再鎮肢寺、再鎮節寺、再鎮翼寺等,共一百零八座寺院。還修築了諸多佛塔、石獅、大自在天像、大鵬、白螺等來扭轉意義惡劣的風水。
5、
建寺就須鎮魔伏妖,也不儘然如此。
如拉薩八吉祥之說。據《西藏王臣記》寫到:“東方地形像豎起的燈炷;南方地形像寶塔;西方地形像在曼遮﹙圓形的壇供﹚上,安放一螺杯的形狀;北方地形像盛開的蓮花。特別是還有四座聖山,在其環繞的山脈中,那梁正澎迦山像一把寶傘,瑪仲山像條金魚,凍喀山岩像朵蓮花,其山陰的積冰又像白螺,仲贊山像一寶瓶,裕巴山像吉祥結,澎迦山像一寶幢,帳普山岩像一寶輪等,共為八吉祥相。
“此外,迦喀山、須巴山梁、惹喀山岩、爵姆色山等是金、銀、銅、鐵等四大寶藏。還有東面的達枷凍峨瑪﹙意為笑面虎下區﹚、南面的裕住章翹﹙意為青龍淨水﹚、西面的嘉底布凍﹙意為雞雛面﹚、北面的汝白拔喀﹙意為龜行磐石﹚等。總的說來,天如八輻輪相,地像八瓣蓮花。在這樣殊勝的地形上面,修建寺廟,是有圓滿功德的。”
6、
姑且稱那幅圖為鎮魔圖吧,但流行的說辭總感覺透著一股俗氣。
我們已經大概知道那圖的原版繪製於西元七世紀甚至更早。而原版是繪製在什麼材料上的?獸皮,還是藏紙?紙張經不起接觸,難以留存久遠,即便是再結實的植物根莖做成。如果地圖有所磨損,線條不夠清晰,那是不可饒恕的錯誤,因為關涉的是一國之疆域,儘管當年或者說古代的疆域觀並不像如今這麼精准,無需寸土必爭,但大致的樣貌還是需要計較。
所以那鎮魔圖可能最先是畫在獸皮上的,比如稀罕的虎皮或豹皮,或者常見的犛牛皮、羊皮也有可能,但不應該是畫在貓啊老鼠啊這類形狀微型的獸皮上。疆域廣大,小小的獸皮豈能囊括?我願意是羊皮,倒不是說我偏偏對剝羊皮有特殊興趣,而是通常在古往今來的文字記載中,羊皮卷或羊皮書,總是有一種復古、柔軟、無辜的味道。
而且羊皮輕巧,適宜裹卷,將鎮魔圖畫在羊皮上,繼而卷成一團,讓馳馬邊疆的騎手像斜跨戰刀一樣斜跨肩上,或者像雲遊四方的僧侶像背負唐卡一樣背負頸後,當抵達鎮魔圖所顯示的地域時,或可以了然邊界的遙遠,或可以找到寺院的位置,那鎮魔圖就是流動的地圖。
在那幅流動的地圖裡,只有寺院,沒有民居及世俗權力之居,然而寺院完全可以成為整個圖伯特疆域的地標。
其實圖伯特的建築全都是因地制宜的典範。平民的房屋如同從土地上生長出來,而高處的宗堡則依山而建,具有等級的意味。寺院或者遠在山外,或者踞於山腰,即便坐落在平地上,也與自然環境極其協調。而平地上的寺院,從某種意義來說,更像是遊牧民族所棲身的犛牛毛帳篷的神聖化,但實質上是類似沙壇城在平地上的實現。
逐漸地,那幅流動的地圖也畫在了很正式的唐卡上。據說繪製于五世達賴喇嘛時代,採用了金、銀、瑪瑙、珊瑚、珍珠等多種礦物顏料和藏紅花、茜草、大黃等植物顏料,裝裱于珍貴的真絲面料上,命名為“魔女仰臥紙本彩繪圖”。是否由多才多藝的重臣第司桑傑嘉措所畫呢?這就不得而知了。
7、
今天常見的各種材質的鎮魔圖自然是複製的,卻因為複製變得廣為人知,也容易忽略其中很多細節。但有一位藝術家的複製卻別具一格。他叫邊旺,日喀則人,四十多歲,是西藏大學藝術學院美術系教師。2010年秋天在北京宋莊美術館舉辦了有關西藏當代藝術的畫展“烈日西藏”,以藏人藝術家為主體的五十多位藝術家中就有邊旺,他的一組三聯畫即從鎮魔圖而來,第一幅的底色為藍色,第二幅的底色為白色,第三幅的底色為紅色,通過色彩的變化,以及建築的增減,含蓄地表達了西藏地理和現實的變化,即某種削減與變異。
幾年前,我在拉魯濕地旁邊的一座殘疾人福利學校,用九百元人民幣購得了鎮魔圖的摹圖,是以笨拙的筆法繪製于裁剪成獸皮形象的粗糙藏紙上的。我將畫卷起放入行李箱,帶到北京,掛在牆上。有一次,被一位來採訪的美聯社的女記者看到,她深感不平的是這所謂鎮魔,為何鎮的是一個女人,而不是一個男人?這看似妖嬈性感的女人被視為魔鬼的化身,千百年來遭到用釘釘子來比喻建寺蓋廟的鎮伏,這是一種殖民心態的體現。她有些激動地這麼說。我笑而不答,她的“他者”觀點無疑很有趣。
從網上看到一個用周易八卦來論風水數理的中國人說的一段話,我倒是比較認可。他說,用“鎮壓”之法來對付魔,雖能立竿見影,但不足之處是,當用以“鎮壓”凶邪的寺廟被毀,凶邪之氣就鎮不住了。這是不是意味著,魔會復活,且魔高一丈?
也因此,無論是十二座寺院(十二顆釘子)也好,一百零八座寺院(一百零八顆釘子)也好,自1950年以後,尤其是始於1966年的文革浩劫期間,幾乎皆遭滅頂之災,淪為廢墟。而沒有了這些牢牢地釘在女魔身上的釘子,是不是,解脫了壓力的女魔就會掙扎而起,再次作祟?即便文革結束之後,這些鎮伏之寺多數得以重建,法力卻大不如從前。那麼,解除束縛女魔的力量又來自誰呢?其實我們心知肚明。那個下巴上長有痦子的毛才是最大的魔頭,而魔和魔相見自然分外地親。當世時反轉,自稱“大救星”的“解放者”不請自來,獲得解放的並不是百萬肉體凡胎的藏人,而是那個有著姝美外表的羅刹女魔。
我不禁想起了一首詩,是英國詩人艾略特所寫的《空心人》,開頭即寫道:
我們是空心人
我們是填充著草的人
倚靠在一起
腦殼中裝滿了稻草。唉!
我們乾巴的嗓音,當
我們在一塊兒颯颯低語
寂靜,又毫無意義
好似乾草地上的風
或我們乾燥的地窖中
耗子踩在碎玻璃上的步履
呈形卻沒有形式,呈影卻沒有顏色,
麻痹的力量,打著手勢卻毫無動作……(定稿於2016年3月)
http://www.rfa.org/mandarin/pinglun/weise/weise-0328201610495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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