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5月16日 星期二

与一位藏学家的对话:关于无辜受责的达赖喇嘛(一)

 

唯色

RFA博客

2023.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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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色RFA博客:与一位藏学家的对话:关于无辜受责的达赖喇嘛(一)
 图片取自Facebook

就尊者达赖喇嘛前不久无端遭受网络霸凌,我与一位在欧洲的藏学家朋友有了这次对话,是自然而然发生的。422日,我这里的时间是晚上,但不算深夜,不时耳闻高楼下有车突然加大油门倏忽驶过的刺耳声。对于我来说,这个时间是我的工作时间,近日喜欢喝的阿根廷的马黛茶有提神醒脑的奇效。而朋友那边是白天或者午后,这我没问,但他发来了他所在环境的照片:晴朗的碧空下,碎石铺的街道上有几个行人的背影,两边数层白色公寓下有绿植和鲜花盆栽,他可能正坐在一个安静的露天咖啡馆。

没想到我们那么能聊。虽然受到网速太卡的影响,我们这种特殊的对话方式,即语音留言不是你一句我一句,而是你一大段我一大段,仿佛各自各具口语风格的独白,但在停顿太长的时间里有益于彼此的思考和启发。经他同意,我将对话整理出来发表,这里就简称他为朋友吧。

我先是收到他发来的一张图片,图片上用英语、藏语和汉语各写了一段话,这里我摘录汉语部分:

如果我们将藏语词语“jip””“suck”)翻译成英语,根据一部新的藏英词典,它至少有九个不同的含义,其中没有任何一个与性有关联。在西藏,这个词只是意味着从另一个东西中提取某物,例如吸气、吸乳汁(就像孩子从母亲那里吸奶一样)或从某物中拔出。吸力是由唇舌运动产生的,例如父母吮吸孩子的嘴巴和舌头。又如,嘴巴等词语,本身从未被性化,直到它们被用于性行为中。将性化是当代的一个发展,是由欧美人通过色情的影响和口交的正常化对西藏人的强加。

 

下面是我和这位藏学家朋友的对话——

 

朋友:你的文章我看到了,写得很好。(他指的是我写于416日至19日的长文《“有人扔来烂泥巴,正好种朵金莲花”:这场针对尊者达赖喇嘛的网暴……》,发表于最近的自由亚洲特约评论专栏)

我:你发来的这张图片上的文字是你写的吗?

朋友:是我写的,都是我写的。

我:实际上对于我们藏人来说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天性慈悲又爱开玩笑的尊者就像老爷爷对待小孩子。但外界的反应就是一个文化差异造成的误读和曲解,居然还扯到什么性啊恋童啊,太荒谬了。

朋友:是啊,这涉及到藏人怎么看待性。当然如何看待性,在全藏各地差不多所有藏人都一样,就是说嘴和舌头不是性的象征,这是一方面;第二,性与空间的关系,藏人在表达性的时候,是不可能在公共空间或者在有亲友的场合来进行的。

 

而亲吻这样的动作,在藏区有些地方很常见,比如果洛一带的牧人习惯亲嘴来表示打招呼,就像法国人一样,见面时亲嘴亲脸颊。这些牧区现在还有这种亲嘴的习惯,可能拉萨不会亲嘴吧,不过这不重要。

 

藏学家朋友发给我的图片。
藏学家朋友发给我的图片。

重要的是,藏人不会把嘴和舌头当作性的表达工具,这个从人类学的角度是非常清楚的。在藏语的词汇里是没有口交这个词的。文化人类学如果就此做个研究是很有意思的。再强调一下,藏人,无论是哪个地区的,并没有把嘴巴和舌头当做性的代表。藏人是不会想这个问题的。在藏人的心目中,嘴巴和舌头跟性没什么关系,所以我觉得主要的问题在这。

而且在藏人的风俗习惯里,表达爱情和性的时候,是不可能在长辈和亲友的面前去做的,也不会在大的场合去做的。在父母面前不要说亲吻连手都不会拉。当然不只藏人如此,像蒙古人、汉人,也就是说东方人一般都不会这样表达的。最近在瑞士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一个藏族女孩子,她是在欧洲的文化中长大的,男友是瑞士人,那么在瑞士,两人相爱了,亲吻拉手是常态,但在藏人的家庭里这么做的话就可能接受不了,所以在女孩的家庭就发生了争吵,父母认为女孩不知羞耻。这就是文化冲突,即便是在家庭里也会发生。

而达赖喇嘛,一辈子都不会看过黄色录像之类,从来没有接受过西方人的这类教育,像他这样的自幼出家的僧人,而且是旧时代过来的僧人,根本不会想到嘴和舌头会跟性有关。

这其实很有意思,可以看出藏人与西方人之间的文化差异出现了。就西方人来说,他们去文化不一样的地方,他们也有无法接受的事情。而他们这次对达赖喇嘛的批评是典型的东方主义。爱德华·萨义德(Edward Wadie Said有一个词:Orientalist gaze (东方主义的凝视),也就是说这是他们的看法,跟我们其实没有关系,是他们内心的投射。他们把嘴和舌头看成与性有关,这就是他们的理解。当然,也是因为比如天主教某些神职人员的性骚扰事例很多。还有就是某种变态化,Sexualization of children (儿童受到性化)

就达赖喇嘛的行为被外界曲解的这个事件发生之后,我要问:西方世界不是提倡多元文化吗?可是反映出来的却不是这样,而是典型的东方主义和种族主义。当然对藏人来说会觉得很不舒服,很痛苦,会有抗议,不过这不是坏事而是好事,因为达赖喇嘛并没有做错什么。

我周围有很多研究藏学的学者,他们现在很尴尬,因为他们的理解大错特错了!他们会发现他们对西藏的了解实际上很不够,他们其实并不了解也不理解西藏的文化。所以有的人现在很不好意思,因为他们对这件事最初的看法是错的。但对我来讲,这是一个不错的机会,我可以研究这件事反映出来的殖民主义、帝国主义、强权主义、文化上的东方主义等等,所以我不难过,一点都不难过,我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从另一个方面也可以看出达赖喇嘛的吸引力很大,全世界很多人议论这件事,我们给了世界一个镜子。

我:是的,这个事件对研究者,以及像我们这样的写作者来说,是一个值得分析与评论的案例。当然起先很痛苦。因为那么多人误解尊者达赖喇嘛,这令人愤怒、难过,我哭了好多次。但现在明白这个事件非同寻常。你说的是一个方面,就是西方对西藏的那种东方主义看法,太典型了。西方用他们自己的标准、视角来看西藏文化,正是萨义德批评的东方主义。

而我写的文章呢,是针对中文世界里的那种强大的妖魔化来写的,尤其针对被政治权力洗脑的中国人来写的,这个里面就更复杂,除了东方主义还掺杂了政治的阴谋。很多人充满了恶意的想当然,其中最有意思的是许多所谓的自由派对达赖喇嘛的攻击,我指的是在中国外边的那些所谓的反贼,居然跟在中国里面的,在主流媒体和网络上攻击达赖喇嘛的那些人完全一样,他们就像是商量好了,当然我相信他们可能没商量,但表现出来的却那么一致,这是为什么?其实很多中国人、很多中国知识分子看西藏、看藏人也是东方主义。他们从来都是东方主义。那种妖魔化他们玩得特别娴熟,以致于他们的这种看上去不约而同的诽谤,其实是系统性的,普遍的,根深蒂固的。

 

2月28日达赖喇嘛与一名印度小男孩的亲切互动。(图片取自达赖喇嘛尊者办公室)
2月28日达赖喇嘛与一名印度小男孩的亲切互动。(图片取自达赖喇嘛尊者办公室)

尊者达赖喇嘛的行为对我们藏人自己来说,我们都太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因为这是我们的文化啊,虽然全藏各地区的习俗稍有不同,但我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根本不是他们臆想的那样。比如说像我的话,或者是与我母亲卫藏的传统有关,或者是与我父亲康区的传统有关,跟父母之间的亲切表达很正常啊,蔷布其(贴脸)、贝果度(碰额)、喔节(亲嘴)很正常啊。跟性无关。

而且嘴巴,还有这样的说法,嘴巴是念经用的,怎么能做那些事?就像这两天我说要把嘉瓦仁波切的签名纹在身上,我说以前没纹过,但现在想把嘉瓦仁波切的亲笔签名纹在身上。我在网上说过后,好些藏人说也要纹身,但有人就问我,说我结婚了,如果把尊者名字纹在身上,要和妻子做那样的事会不会不好?我说应该没问题,但你要是觉得在意的话,你自己再想一想。其实藏人在这方面还是非常在意的,因为宗教的原因、信仰的原因、习俗的原因等等吧,实际上有很多界限。并不是说毫无界限,不是这样的。

毕生为了众生的事业付出全部的达赖喇嘛,不能被自以为是的庸俗之辈就这么污名化了。肯定是不允许的。但是,我们也不能简单地说一句不允许污名化就完了,而是需要更有力的发声,这就需要冷静的研究、分析和评论。我们可以分析各种文化的视角。主流文化、强势文化、弱势文化的视角。西方的那种东方主义的视角。中国的文化帝国主义的立场,而且他们出于企图掩盖一直以来的压迫,对尊者达赖喇嘛和西藏文化总是竭力地妖魔化。另外,还有印度一些媒体的反应。本来印度文化跟西藏文化有特别密切的联系,而且达赖喇嘛在印度生活了那么多年,应该说印度人对尊者有很多的了解,对藏文化有起码的理解,但为何会做出歪曲的反应呢?会不会有一种宗教上的排斥?印度的宗教多,是不是隐含了对藏传佛教的排斥?

在这些关系里面,藏人是弱者的弱者。因为藏人的文化,面对西方是一个弱势文化,非主流的文化;面对中国,因为强权之下,藏人的文化更是一个弱势的文化,而且是被压迫的文化;当在面对印度的时候,藏人还是弱势的,因为是处于流亡的状态,寄人篱下的状态,也就是难民的状态。尊者达赖喇嘛对我们来说万分宝贵,菩萨一样的存在,但印度的那些所谓网红却可以信口诋毁,这从另外一方面也可以看出,藏人作为难民在今天这个现代社会的困境。

然后就是我们藏人自己。美国之音藏语部的记者拍了这个视频,他们完全不当回事,并没觉得有任何不正常,所以会坦然地放在YouTube上、脸书上。当然我们看的时候也没觉得有什么不正常。我当时就看过了,我觉得很正常呀,我还很羡慕那个印度小孩啊,觉得他好有福气,得到嘉瓦仁波切的关爱。那么,我们藏人为什么意识不到会被外界曲解成这样?美国之音的藏人媒体人为什么意识不到会掀起这么大的波澜?而今天这个为求流量和眼球可以不择手段的网络世界,会把各种有意无意的歪曲放大,以至于像病毒一样蔓延开来。(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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