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28日 星期一

茨仁夏加:《老狗》和《太阳总在左边》之影评




《老狗》和《太阳总在左边》之影评


文/茨仁夏加(Tsering Shakya)
译/黄潇潇


《老狗》(Khyi rgan),导演:万玛才旦
《太阳总在左边》(Dbus lam gyi nyi ma),导演:松太加

万 玛才旦的《老狗》开场,一位英俊的藏人青年骑摩托车进城,带着一条拴在铁链上的狗。这只狗上了年纪,毛发蓬松。青年身材刚健,在屏幕上显得特别突出,但后 来我们从电影中发现,他没有生育能力(让人想起陈冲在《天浴》中刻画的一位文革时期的藏人)。《老狗》讲述的是在进步和发展的幌子下,对身体和空间的阉 割。这部电影探讨中国的经济转型(而不是文化大革命)对西藏(或任何其他民族)文化的侵蚀及其产生的不稳定影响。电影从当代历史中取材,故事背景是中国新 富突然对西藏牧民养的藏獒表现出的狂热兴趣。就在不久前,一只名叫“轰动”的藏獒在中国以一千万元成交。

这种狗给牧民看守帐篷和牲畜,它 们在中国已成为心所向往的对象、庸俗的炫富手段。藏獒热刺激了社会力量与边缘牧民群体的首次接触;这利润可观的贩狗生意,以及偷盗和诱拐,已经迫使藏人家 庭作出抉择,要么在自己的狗被偷走以前把它卖掉,要么把狗留着,尽管知道它迟早还是可能被偷走。

在电影的开头,由业余演员洛杰饰演的贡布 去附近的乡里,打算把自己的狗卖给一个当地汉商。他的摩托车在泥泞的街道上轧轧响着前行。各种迹象显示,这是个正在建设中的边陲乡镇:土路上覆盖着厚厚的 泥巴,造了一半的房屋排列在这几乎空无一人的道路两旁。这些场景是从远处拍摄的,给予那里的生活以一种平凡感。万玛才旦并不将焦点聚集在镇里某一具体方 面,也不用特写或细节镜头,那样的镜头可能会使我们感受到这个镇的特点而获得某种慰藉。电影不以特定主体为焦点,也不容许亲密感,使观者丧失参与的错觉, 把他们限制在一段距离以外来观察:我们是真正的旁观者。我们从远处观察到的是荒凉的景象、单调的日常生活,以及一个家庭每日挣扎着面对全球化和都市中心带 来的压力。

贡布把狗卖了,但我们得知他这样做没有得到父亲的同意,他为自己辩护的理由是:“与其让狗被偷,不如换点钱。”父亲发现这事 后,亲自去镇上找狗。他养这只狗已经12年,与狗的分离使他痛苦万分。这位父亲引述西藏的传统,该传统禁止将狗作为商品或坐视狗被买卖。“你长得不像你 爸,你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他,”他对狗贩子说。这位狗贩子的父亲曾是猎人,因为养了12只藏獒而闻名。

在电影《老狗》中,这只家养的藏獒成 为家庭和社群之间紧张与冲突的来源;在处理这只动物时,人与人的关系开始瓦解。万玛才旦的脑海中可能想到了藏语词“Chag go”,意思是灾难、不幸、冲突等,因为这些似乎才是那只受人喜爱的家养藏獒所带来的,多少有些矛盾;倒不是因为狗着了魔或者不听话,而是因为他人的贪婪 和欲望。父子之间的关系受到了干扰,现在必须时刻盯着藏獒,以免它被偷走。狗贩子不断出高价来骚扰这个家庭,而贡布在跟狗贩子打架之后也把自己送进了派出 所。贡布曾决心把狗卖给这个狗贩子。

电影《老狗》从藏人的视角看今日藏地图景,其中贫穷牧民在国家支持的经济发展及其对当地家庭造成的边 缘化影响之下面对日常生活。电影里没有发光的天空或连绵起伏的高山草原,而是通过严酷和受损的风景,来表现西藏高原上当代牧民的生存现实。在那种斯巴达式 的家园中,我们看到用铁丝网圈起来的土地,这里暗示最近出台的一项有争议的政策,旨在结束牧场公地的使用:电影中的围栏比喻监禁,以及国家对当地生活的侵 入。在一场戏里,一只绵羊夹在围栏中,挣扎着要加入草地另一边的羊群,只有那些不了解围栏政治的人才会把这看成是喜剧穿插。《老狗》中遍布着充分体现入侵 的主旨:栅栏既象征私有化经济,又象征对土地和民众的剥夺;试图说服老人卖狗的贩子,他说狗到了城里的生活会更好(老人回应:“那城里人又在害怕什 么?”);及因为贪婪和商业机会主义而遭窃的穷人的宝贵财产。

电影戏剧性的结局让观众沉浸在思考而不是情感中,导演并不试图用特写或单个 图像来刺激情绪。相反,观众的凝视被老人的脚步所吸引,他就那样走开,不回头检视自己行为的结果。这镜头又延续了几分钟,只听到老人的呼吸声,看不到老人 的脸,我们的注视因此无法聚焦在他身上,而只能集中在自己的思绪里。

万玛才旦在这部电影中使用业余演员,正如在他多数作品中那样,这就给 予电影一种自然的感觉,避免了做作的情感。《老狗》中的父亲在镇上走动,与他的家人互动,几乎就像实时进行中一样,使得尽管他象征着“好人”的精髓,片中 却没有延续民族电影中常见的那种“高贵的野蛮人”的刻画。相反,我们看到电影以具有尊严的方式描绘着一位正派的人处理侵入所带来的复杂影响。《老狗》是对 藏地生活的有力描绘,但这部电影同时也是关于穷人和边缘人在全球化背景下经历的普遍挣扎。它也关涉今日中国那些弱势的、住在经济繁荣圈边缘的人们,不管他 们来自哪个民族。这是一个证据描述,是对当前状态的叙事记录,其中没有教训癖也不挑起争论,因此它将被视为对当代西藏现实的最好描述之一。

松 太加是《老狗》的摄影师,他曾与万玛才旦在多部电影中合作,使得他们两人成为第一代藏族独立电影人中的领军人物。现在松太加已经从摄影机旁退到导演席上, 完成了他的导演处女作《太阳总在左边》,这部电影已在今年获得大奖——温哥华电影节授予新锐导演的龙虎奖。《太阳总在左边》被描述为公路电影以及自我发现 的旅程,跟《老狗》一样,这部电影也起用了业余演员,并且在位于西藏高原东北部的导演家乡拍摄。

在电影的开头,年轻的主角尼玛将一辆摩托 车推下悬崖。影片通过一系列闪回的前后穿插讲述发生的事,让我们得知尼玛正在进行一段充满罪恶感的旅程。我们发现那辆摩托车就是这罪恶感的根源:尼玛开着 一台拖拉机载母亲回村时,因为这辆摩托车,母亲在意外中丧生。尼玛对这场意外深感自责,他六神无主,无比困惑,身边的世界分崩离析。电影开场时,他已经结 束了一场强加给自己的赎罪之旅,过程极度痛苦。他从家乡开始三步一个长头,直磕到一千多英里外的西藏首府拉萨。

电影展现出他从拉萨返回时 的最后几天旅程,他一路搭卡车和汽车,更多的时候只是步行,就这样再次靠近自己的家。影片里,他几乎一言不发,但我们从他脸上因日晒而变化的肤色中,看出 他的迷惑和艰苦。我们能感觉到,尼玛不确定自己是否在道德上有资格回家,他甚至一度离开他刚刚坐上的汽车,只因为汽车开得太快。在路上,一位老者与他结 识,老者感觉到这年青人正在苦恼中,但以为他是和妻子或者女朋友闹矛盾。尼玛最初拒绝老者的陪伴,但老者知道路上的艰难,也知道一个没有经验的旅行者可能 会在阳光和土地的严酷中面临死亡,所以他并不灰心,反复劝说尼玛,希望尼玛明白,他的过犯已经得到足够的抵消。

这部电影既是“善良的陌生 人”的故事,又是发现的故事。正如在《老狗》中那样,老者代表善良、过去的力量,以及用积累智慧来作为解决当前现实的手段。在《太阳总在左边》中,多数对 话都是老者在向尼玛讲述自己的生活经历,以此来劝告和安慰尼玛。男孩看上去没有在听,但我们最终发现,老人将尼玛带上了和解之途。

《太阳 总在左边》讲述了一个简单而又不失深度的故事,因其采用业余演员,使全片拥有一种自然的风格。两部影片都不依靠对话叙事,而靠风景和远景,在屏幕上突出演 员的同时,也将观众置于旁观者而非参与者的角色。整出戏在我们面前展开,却没有一个特别的视觉焦点,创造出万玛才旦曾描绘的那种卷轴画或壁画美学的电影 版:这些画面呈现出完整的故事,而不是一场戏或一个主体。

在电影《老狗》和《太阳总在左边》里,雄伟的雪山或连绵的高山草原产生的浪漫画 面,被冷酷无情的风景所取代,人们在其中挣扎生存,乡镇在其中显得突兀而不协调。这样的风景,就为西藏高原上正在发生的改变之现状提供了背景。两部电影讲 述日常生存的故事,这些故事既是藏族特有的,又触及有关挣扎和赎罪的普遍主题,同时回避了矫揉的情感和浪漫主义的叙事手法。

【作者:茨仁夏加,英属哥伦比亚大学亚洲研究所西藏历史学教授,历史学家,作家。
译者:黄潇潇,《一位藏族革命家: 巴塘人平措汪杰的时代和政治生涯》一书译者。本篇译文在我博客上为首发。】




图为藏人电影人万玛才旦(左)、松太加(中)在工作中。(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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