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措:1937年生于西藏康区“霍尔章谷”,父亲是哲霍大部首领“哲霍仓”的末位传承。彭措于1957年加入起义游击队,1960年流亡印度。现居住在印度喜马偕尔邦贝日流亡藏人定居点。
12. 十多户牧民全被杀了
我们部落由原头人的弟弟戈达丹增带领,和旺钦多巴的人马一起继续赶路。队伍中相继加入了娘荣人、甘孜人等。由于那时我们的头人戈达仓很有名,所以大家都来投靠戈达仓。在当时的情况下,十多二十人是无法走的,所以大家组合成一支队伍一起走。后来,又遇上了德格人、扎西卡人等,大家都有枪、有驮马,一起在羌塘草原上辗转,骑着马边走边打、边打边走:我们打死解放军,解放军也打死我们的人。我们差不多每天都有两三个人被打死,一路上汉人已无处不在。
在走出囊谦地界之前,我们经过了一个好像叫阿查杂麻的地方,看到草原上有十几家牧民都被汉人杀了。帐篷东倒西歪,看尸体像是被手榴弹炸死的,有的尸体是蹲着的姿势。他们的牧狗还活着,因为它们有足够的人肉可食,变得很凶猛,看情形这场剿杀发生在一个月前,那些牧民全部被打死了……
我们经过上扎西卡到了果洛。旺钦多巴部落不想再继续走了,他们决定留在这里,也劝我们留下来。大家开了会讨论,我舅舅说:“不能停留,我们是打不过汉人的。如果你们不走的话,你们留。我们要接着走。”于是我们的部落继续赶路,要奔拉萨去。同旺钦多巴部落分手的第二天,我们在奈阿琼的地方又遇上了汉人部队,这一仗我们打得比较好,杀了不少解放军。
接下来我们遇上了德格坝琼部落的坝琼纳罗等几个人,他们是一些非常勇敢的人。那些人带着牛皮筏,是专门渡金沙江用的。快到曲麻热丹时又遇上了汉人围剿,这次我中枪受了伤,我的马也中了枪,但没死。我们跑到了曲麻热丹,在这里渡过了金沙江,渡江时就是用的坝琼纳罗的牛皮筏子。牛皮筏一次装不了很多人,而且牛皮湿了后不能用,只能烧火烤干再用。也没有浆,我们用木碗当浆用。所以我们渡江用了七天时间。过了江我们就沿着金沙江往拉萨方向走,当时我们还不知道拉萨已经沦陷了,虽然此前汉人的传单上说了拉萨已被他们占领,但我们根本不信。
快到甘丹曲科寺时,我们遇见一些人,他们说不要去甘丹曲科寺,汉人已经占领了拉萨,达赖喇嘛已经去了印度。你们想办法去印度吧,拉萨已经沦陷了。
我们只好向北方走,在羌塘又遇到了汉人,在这次打仗的过程中,我的俗人舅舅战死了。我们是经洛曲木加扎的地方到印度的。1957年离开家乡,1960年到的印度,一共用了三年时间。
13.家破人亡
一直到1978年,我与家人互相都音信全无。由于汉人曾经宣布,他们已经把我们这伙抵抗者消灭在了金沙江源头,没剩一个活口,所以家里人一直以为我死了。当时也不能举行宗教活动为我超度,家人只能把酥油灯偷偷地点在水桶中,偷偷哭。
1978年,我去加尔各答做生意。在加尔各答有一个我认识的甘孜人,他说:“最近可以给家里写信了。”
我问:“是真的么?”
他说:“是真的。如果你想给家里写信,你就把信写好,我可以去找加尔各答的汉人帮忙写汉文地址。”他说信首先会发到成都,再被送到炉霍县上。
他说:“你可以把你们全家人的名字写在信上,总会找到一个的。”
我给家里写了一封信,信中放了两张达赖喇嘛的小照片。几个月以后,我收到了回信,当时我在拉达克。信里说:知道你还活着,家里人都非常高兴!信中还写了,父母和姨妈他们已经去世了,小兄弟等人还活着。就这样,我在离家二十年后,知道了家里人的消息。
1982年我回了家乡探亲。我是从甘孜坐一辆汽车去炉霍的,家人等在路边。当我下车跟他们拥抱时,我们哭泣了起来。司机停下车来,问出了什么事?旁人说他们是家人,分离二十多年后初次团圆,而且家里没剩下几口人了,车上的汉人们听了也流下泪来……这么多年没有音信,此刻看见家人,没有两个年龄比我大的了,剩下的年龄都比我小,脸色黝黑,身体瘦如木柴,我们都哭得晕了过去……(受访者泣不成声)
回到村里时,县政府的人已经等在了我们家,他们拿了一些毡子、被子、面粉和油之类的,叫家人招待我,同时也警告我的家人说:“你们不许乱讲话,不许说遭了什么困难之类的。”
从家人口中,我知道了家里曾经发生的一切:
部落里的男人被抓得所剩无几。除了几个外,被抓的人都死在了八美、新都桥等地的监狱中。幸存的那几个也在监狱中被关了十几年、甚至二十年。我们兄弟姐妹七个,我是老二,姐姐和妈妈都在1961年饿死了。父亲先是被押送到八美,后来被押送到了新都桥监狱,就再也没有回来。那次探亲我见到了一位和父亲一起关押的老人,他说父亲是由于没有吃的,身体浮肿而死的。
父亲被关在八美时,我有两个弟弟流浪到了八美,他们天天行乞给父亲送食物。这两个弟弟一个比我小三岁,当时十六岁,一个比我小十二岁,当时四岁。后来父亲被转移了,他们不知道父亲被送到哪里去了,两个弟弟行乞到了木雅,那里的人家没有遭没收财产等厄运,经济条件比其他地方好很多,他们就在那里给人当了入赘女婿。
我还有个小弟弟,我上山时他还不会走路。这个小弟弟在家里,还有两个妹妹在家里。家里啥都没有,连起码的餐具也没有。只有一头牛,说是自留牛。他们吃饭是在食堂吃的。
我姐夫家原先是个大户人家。姐夫的父亲被押送到了八美,姐夫的母亲饿死了。姐夫当时被“戴帽子”,他们说戴了“帽子”就不许看、也不许说话。姐姐家里也没有人了,孩子们都流浪各地。
我们的家乡被改成了合作社。汉人说:“你们只能在农业和牧业中选一样。”我家里的人想:在农区什么也没有,牧区相对还可以找些吃的,就选择了牧业。但是牧区也是合作社,个人没有牛羊,牛羊都是合作社的。探亲时我见到,家里条件非常差,没有几样东西。
14. 请把骨头还给我
我探家的时候,炉霍县长叫我去县上说要登记,在县上他们安排了有炉霍县长等官员的接待会。官员中职位最高的是一个汉人,其他都是藏人,他们接待得很好。这些官员问我:“你们家现在情况怎么样?”
我回答说:“如果要问印度的情况,我可以告知你们。可是要问我家的情况,你们都是在这里生活的人,应该比我还清楚。我家里没有一个年龄比我大的还活着,母亲饿死了,姐姐也饿死了。除了中国,我还没听说过哪儿有饿死人的事。我父亲被你们押到八美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从印度回来,就是为了见父亲的,也许父亲还活着。如果活着请你们让我去见见他,如果他死了,请把骨头还给我。我不会找中国政府的麻烦,我们是佛教徒,印度是佛教圣地,我可以在印度为我父亲做法事超度。所以,如果他还活着,请交人;如果他死了,请把骨头还给我。我没有别的要求。”
官员们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把话题往别的方面引。我弟弟一直在拽我的衣服,悄声说:“你不要说了,哥哥你不要说了。”我弟弟他们非常怕汉人。我说:“没关系,不要怕他们!”然后,我禁不住哭了,我说:“我从国外回来,是来看我的父母的。我母亲已经饿死了,见不着了,今天你们一定要让我见一见父亲。全世界都有监狱,也有死刑,印度也有,但是会讲清楚犯罪原因,而且家人也可以收尸。今天请中国政府解释一下,我父亲犯了哪一条罪?什么罪不能收尸?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们没有回答我。然后,那个汉人官员说了几句话,他们开始问我其他的问题:“你在家乡的这些天,需要什么帮助吗?我们会尽量提供帮助的。你若想回来,我们欢迎你,住牧区或者去农区你都可以自由选择。你的孩子有文化,我们可以给他们安排工作。”
我回答说:“我的子女不需要什么工作。在印度,拜达赖喇嘛的恩惠,我们过得非常好,我回来也没什么能力。你们若真的想帮助,就应该帮助我在这边的家人,他们在这里生活,而且也顺服了中国,你们若真想帮助,就应该帮助你们的公民,他们的日子非常贫困艰难。我和你们之间无法沟通,我不需要你们的帮助。”
他们马上问:“他们说有困难吗?”我说:“不需要他们说,我自己有眼睛可以看。不只是我们家,整个那个地方的人都非常贫穷,看上去使人心痛。”对我的这些话,他们也没有什么回应。
然后他们又说:“你在这里已经呆了几个月,回去后要老实讲所见所闻。”
我说:“那当然,达赖喇嘛告诫我们不要说假话,不可撒谎,所以我是不会撒谎的。你们说民族平等,但是事实上民族并不平等。例如,从甘孜到达孜多(康定),每天发一辆班车。我在甘孜车站时,看到很多藏人等了好几天,他们来自炉霍等地。排队买车票时,他们排在前,汉人排在后,但售票员却先卖给后面的汉人,而排在前的、等了半天的藏人却买不到票。在班车上,藏人没有座位,一路站着,而汉人都有座位。这叫民族平等么?我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我们虽然流亡印度,没有自己的国家,但谁先到,谁先买票。
再比如,在炉霍有一家供销社,售货员是一个汉人妇女。牧民们从很远的地方来买东西,在商店门口等几天都买不到,那个汉人妇女根本不理这些牧民,自己在那里织毛衣。买鞋不让牧民试,不管是否合适。她说:‘你的脚脏,不能试穿。’脚肯定是脏的,生活条件如此之差,脚还能保持干净?这就是我的所见所闻,我会一五一十讲的。你们去问问当地人,你们县长都是藏人,你们也有老婆孩子,去问问是不是这样,看我说的是不是事实。”
因为我实话实说了,县上的官员不喜欢我。我还听说,有些汉人对我们家人说我是流亡政府的官员,我说的都是流亡政府的官话。我不知道中国是不是有不识字的干部?在印度,即使大学毕业也当不了官,更别说我这样一字不识的人。我说的是事实,不是什么官话。
虽然我在乱世中,没有办法的情况下造了一些孽(译注:许多曾经抵抗中国统治的藏人,在谈到开过枪、杀伤过中国军人,都称为造孽),但后来我一直遵守因缘道德。我在印度成了家,有了五个孩子。大女儿和小儿子在印度,跟我们在一起;两个女儿在加拿大;一个儿子在美国,他是一个格西。我的外孙是堪布图丹的转世灵童,是多智仁波切认定的。如果我的儿孙们有兴趣听,我会给他们讲我这一生的经历。
先前我之所以不愿意接受采访,是觉得说这些有什么用啊?我也不知道这位记者是不是汉人派来骗人的?我还想再回一次家乡,那边还有我的亲戚们,我也希望叶落归根。我老婆说:“你不要太想家,老是这样你会生病死的。”我对她说:“只要我再能回一次家乡,回来死了我也心甘情愿。”但是你说了,说出来对藏民族有用。只要对藏民族有用,我献出生命也可以。
(完)
采访整理:唐丹鸿
翻译:桑杰嘉
采访地点:印度 贝日
采访时间:2010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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