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16日 星期二

《翻身亂世:流亡藏人訪談錄》之:安多果洛藏人 卓洛(四)

14.丈夫搶了一條槍
在羌塘輾轉逃跑的路上,經過一片草場。聽說當地人的槍支都被共產漢人沒收了,可有一個叫改則阿多的人,他家的槍沒有被發現,所以沒被收繳去。我們於是打聽這戶人家的住處,被告知很遠。走了兩天,又打聽到再走一天就可以到改則阿多家了,我們就停了下來。這個地方有羚羊,有人在那裡成群成群地殺羚羊,草原上到處有捕羚羊的陷阱。我們騎馬走了三、四天,一路上都遇到這種陷阱,對我們來說簡直比解放軍還危險。

我們的頭領也在打改則阿多的槍的主意。有一天,我丈夫對兄弟董薩仁布切說:「頭領也在打聽那支槍。我今天就帶人去找這支槍,我要帶部落裡那個聰明能幹的小子一起去。」丈夫要董薩仁布切給占卜看看,仁布切說:「我占卜不准。」我丈夫賭氣說:「不占卜也好。」轉身去煮肉吃,吃完肉就帶著那個聰明小子走了。

後來聽我丈夫說,他們走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早上才到了改則阿多家。走到門口舉槍下馬,朝改則阿多家喊話。那家的女人一見我丈夫和聰明小子,驚呼一聲:「果洛土匪來了!」就從帳篷底下鑽出去跑掉了。帳篷裡還有兩三個男人,也鑽出去跑掉了。我丈夫他們繼續喊:「帳篷裡若有人就出來,不然我們要開槍了!」有一個老人出來了,說別開槍,帳篷裡沒有人了。我丈夫就對聰明小子說:「你抓好馬韁,我進去看看,你當心點,別相信他們。」我丈夫走進帳篷探看,裡面的確沒有人了。帳篷裡的食物堆得像一座小山。我丈夫逼那老頭把槍交出來,說不然就要殺了他。老頭連說有槍有槍。

槍被裹了一層又一層,一時還打不開。我丈夫又讓老頭交出子彈,老頭說:「沒有,子彈絕對沒有。」我丈夫在帳篷裡翻找,發現了一皮口袋的珊瑚等珍寶。我丈夫就對老頭說:「你要是不交出子彈,我就把這些珍寶拿走。」老頭馬上說:「朋友啊,有子彈、有子彈……」他拿出了兩個羊褡褳,裡面裝滿了子彈。我丈夫接著問:「還有子彈沒有拿出來嗎?」那老頭發誓說沒了,我丈夫就把那袋珍寶還給了他。其實對我們來說,那些珊瑚瑪瑙毫無用處。我丈夫說我們要食物,老頭給了他一些酥油、糌粑、肉等,我丈夫和聰明小子把這些東西馱上馬走了。回來的路上,又看到一戶人家,他倆又進了這戶人家,說要犛牛。主人說沒有多少犛牛,給了他倆三頭,還配了鞍子。他倆馱上食物往回趕。走了一段後,停下來休息、煮肉,還玩槍打靶,最後乾脆就地過了一夜!膽子真夠大!我丈夫的同伴說:「我才不敢睡呢,一整夜都沒合眼,他倒睡得很香,動都沒動一下!」

我丈夫他們去找槍時,我們跟著部落繼續趕路。兩天後我丈夫他們追上了我們。我們頭領有點不高興,說:「噢,你搞到了那條好槍咯。聽說你去了,我就算了。」後來我丈夫用這條槍,殺了很多解放軍,也打了很多獵。嗡瑪尼唄咪哄!

15. 頭領要部落返回羌塘
那時我們不知道應該直接往印度跑。就這樣東奔西竄逃亡了五年。腿部中槍的多貢仁布切死在了羌塘草原上。中槍以後,他的傷口腫了好幾個月,後來潰爛了,露出了陷在肉裡的兩個彈頭,取出彈頭後他的腿就痊癒了。他不是死於槍傷,而是有一次在羌塘,吃肉沒能消化,病死的。我婆母和他都死得很好,沒有死在漢人手中。

後來,我們遇到了囊謙魯持部落的逃難者(譯注:參見吉桑的訪談),他們大概有70戶人家。他們的武器、馬匹等都很好。魯持部落的頭人魯持.索南紮巴和我丈夫是拜把兄弟。魯持頭人說:「我的奶奶和媽媽都死在逃亡路上了,沒能得到喇嘛超度。」他希望我丈夫的兄弟董薩喇嘛為他奶奶和媽媽超度祈福,並供養給仁布切一個瑪尼筒,是他奶奶遺留下的。這個瑪尼筒非常精緻,上面鑲有珊瑚和黃金。現在我手中轉的這個瑪尼筒,就是魯持頭人當年供養給董薩仁波切的。

有一天我們在一處紮營休息。帶路的人對我們說:「繼續往前,你們將會遇到一條公路,過了公路往前走一段有一個漢人的軍營,過來這個軍營就不再有漢人了,再繼續往前就是印度邊境。」這時我們部落的頭領對大夥兒說:「如今我們撿了這麼多逃難人丟棄的牲畜,靠放牧這些牲畜就可以養活我們了,所以我們不用去印度了。我們要返回羌塘,在水草豐富的地方居住下來。」

丈夫得知頭領決定不去印度後,說:「我得問問我家喇嘛的意見,才能做決定。」我家董薩喇嘛說:「我是不會返回羌塘的。既然如此我就和魯持部落一起走,無論生死。」也有人來請求喇嘛看「紮」(譯注:一種占卜的方式),看看是去印度好還是回羌塘好。董薩喇嘛降紮非常準,他看紮後說:「去印度絕對順利。我從紮中看到一條白色的路通向遠方,在這條路上有很多白色的人排著隊走,還下著雨,鮮花盛開。那好像就是印度。雖然有一座黑山和一些黑人,但我們可以繞過他們。如果回羌塘的話,紮顯示了一座黑山,後面有很多黑人,所有的路都是黑色的,很危險。」最後,我們家決定與魯持部落一起去印度。丈夫對部落領頭的說:「我們跑了這麼些年,已經來到了這裡。我們全家決定繼續和魯持部落一起走。咱們多年一起逃亡,親如一家,大家還是一起走吧。」領頭的說:「不,我們絕對不再往前邁出一步了。」

魯持部落第二天就要出發,我們便在魯持部落附近紮帳。晚上,我們部落的頭領帶著三四個人,來勸說我丈夫和我家喇嘛。喇嘛對他們說:「我決定了不再返回羌塘。我們已經一起逃了這麼多年,我們應該一起往印度走。」 頭領非常生氣地回去了。第二天,我們全家跟著魯持部落一起往印度方向走了。兩天後,我們部落頭領又帶了幾個人追來,再次請求我們不要去印度,我們還是沒有答應。他們非常氣憤地回去了。

走了幾天後,魯持部落的頭人魯持.索南紮巴說:「後面有幾個騎馬的,好像不是漢人。」大家回頭仔細一看,是我們部落的人。魯持頭人認為,那是我們部落的頭領來報復我們了。魯持頭人決定晚上紮營,派人保護我們。我丈夫說:「我們連外敵漢人都不怕,更不會怕內敵。不需要保護我們。」

晚上我們在一座小山邊紮營。我丈夫對家裡其他人說:「今晚要多加警惕,槍聲響時你們要抓好各自的馬韁繩。」(譯注:「抓好馬韁繩」意思是準備逃離)晚上,我們部落的頭領果然來了,但他們沒有攻擊我們,只遠遠地轉了一圈後就回去了。多丟臉啊,我們差點內部打起來!這麼多年同甘共苦,自己人之間竟這樣!

第二天,魯持部落頭人得知了此事。此後紮營時,堅持讓我們把帳篷搭在中央,其他帳篷搭在周圍。我們繼續往前走,遇到了帶路人說的那個漢人軍營。漢人沒有走出軍營,也沒有開槍阻止我們。可我們上山後,大雪封山了,我們就翻了另一座沒有路的大山。一路艱辛,但沒有危險,我們順利地翻過了那座大山。

16.我們部落的人都被殺了
七、八天以後,我們來到了一個大湖邊。魯持部落的頭人決定在湖邊紮營過夜。我們家董薩喇嘛客氣地對頭人說:「頭人啊,這個地方紮營雖好,可要是解放軍追了上來,就會把我們堵在這兒無路可逃,最後活活趕到湖裡去。」魯持頭人說:「對對,仁布切說的很對,我沒有考慮到這一點。那就一個晚上,應該沒事吧?」接下來魯持部落的人就開始降神,想知道紮營有沒有危險。當時我還跟我丈夫開玩笑說:「神不會知道什麼的,與其問神,不如晚上睡覺時拽著馬韁繩。神在神界,看不見人間的,不然我們離鄉背井受這麼多苦,神為何看不見!」我丈夫說:「你別胡說。」

果然,天黑以後,就聽人喊:「漢人來了!漢人在那邊燒火!」大家立刻像炸了鍋一樣,天黑得什麼也看不見,摸黑收拾東西,摸黑牽馬趕牛羊,亂成了一團。終於收拾好往山上跑,摸黑跑了整整一夜。天亮時卻發現,其實還在湖的附近。魯持部落的頭人提議燒茶休息一會兒。正準備燒茶時,又有人喊:「漢人來了!漢人來了!」這個報信的人說,他看見一大片漢人正朝我們的方向過來。我們馬上掀鍋蓋火,魯持頭人宣佈:「今天我們要打仗。男人們分成兩隊各占兩邊山頭,不許拖家帶口!」

我看見遠遠地解放軍朝我們過來了,一大片黃色,加上草地也是黃色,很難分辨人和草。接著雙方就打了起來,啊喲那個槍聲啊,把我耳朵都給震聾了!男人們在打仗,我們家的喇嘛在一旁念經祈禱。念完經以後,喇嘛也準備加入打仗。我丈夫說:「您別來,您帶著咱家裡的老小跑吧!」我們逃的時候,魯持部落頭人的一個兄弟跟我們在一起,他是一個像犛牛一樣勇猛的人。他已經受了傷,膝蓋給打碎了,騎在馬上腿甩來甩去。魯持頭人派了兩個人護送他,他卻命那兩個護送的人回去接著打,說:「我不要護送!你們不要管我!回去多殺幾個漢人給我報仇就行了!我可以管我自己!」厲害的人就是不一樣!

打了很久,有一輛軍車衝了過來。我丈夫和魯持部落頭人,還有頭人的女婿同時向軍車開火,把司機的腦袋給打爆了。從車上跳下來三個人,其中兩個被打死,一個跑掉了。那一大片解放軍開始後退,我們從山上看到,解放軍扔下車和被打死的解放軍的屍體,排著隊回去了。魯持頭人也讓打仗的部落男人們撤離。這些打仗的男人們追上了先撤離的家眷們。我丈夫的腿受了傷。幸好三寶保佑,只打穿了肉,沒傷著骨頭。後來從我丈夫穿的藏袍裡,還發現了很多粒子彈頭,竟沒傷著身體!

晚上我們就在這座山上紮了營,第二天繼續跑。三、四天後,魯持部落頭人的那個腿受傷的兄弟死了。幾天後,我們來到了一個地方,這裡只有很少幾叢灌木,沒有草。再往上就是雪山了。我們翻過了一座大山,山那邊有一座軍營。聽說軍營裡有軍人,我們向軍營開了槍,可是沒有反應。再繼續走,第二天天亮時,看見了一片草地,牛羊在陽光下吃草。我們已經到了印度拉達克,再不用害怕了。

到拉達克後不久,又來了一批逃難過來的人。這些人告訴我們:「路上我們看到有一群你們安多果洛人,被漢人殺了。這些安多果洛人在返回羌塘途中休息,放鬆了警惕。他們宰牛殺羊、玩槍打靶,遭到了漢人的圍剿。雖然他們拼命反擊,但最終全部被殺了。其中有兩個十來歲的少年,非常勇猛,他們的父母先被打死,這兩個小子一直跟漢人打 ,打到最後子彈打完了才死的。」這些人對兩個少年非常敬佩。

後來我們才知道,那正是返回羌塘的我們的部落!

17.我做不到為漢人祈禱
我們的逃亡一路都充滿恐懼,只知道就算漢人今天沒追殺過來,明天也會追上來的,我們是在絕望中逃跑。我們在羌塘的那些痛苦只在地獄裡才有,我至今無法忘記。雖然過了這麼多年,我仍然會做噩夢。在夢中挨餓、打仗、逃亡、驚喊漢人來啦,恐懼異常……

在1980年以前,我沒有家人的任何消息,他們也不知道我的情況。那時我孫子常常問我家鄉的人怎麼了,我根本不知道。直到1980年,我才得以回鄉探親。

我父母生有七個孩子,兩個男孩,五個女孩。現在我家裡還有兩個姐姐和一個哥哥。兩位姐姐對我講了我們離散後的情況:

我們部落的頭人死在了監獄中。他自從被漢人召集去開會後,就再也沒能回來。我的姐姐們遭到了批鬥。他們說我們家是牧主,不借給我們糧食,不讓我們的牲畜吃草……有一個姐姐的手被捆綁折斷了,後來的一次批鬥中,有兩個姐姐被揪著辮子拖著翻過了兩座山口,折磨死了。

我們母親是餓死的。大饑荒的時候,漢人讓姐姐去採人參果,晚上交給漢人。他們會讓她解開腰帶檢查,如果藏有人參果就會遭毆打。有時候姐姐在半路上偷偷藏一點人參果,交完漢人的差再帶回家。那時漢人不能看到人家煙囪裡冒煙。若發現哪戶人家的煙囪冒煙,就會來搜查,發現吃食物就要懲罰。姐姐在家裡挖了一個地坑,在那裡燒人參果給母親吃。後來由於沒能偷偷藏下人參果,母親就餓死了。母親死後,姐姐與屍體同睡了兩天。我有個僧人叔叔,他來我們家發現母親已經死了。母親去世前曾說過,希望自己的屍體被送到離我們家不遠處的一座小山坡上。叔叔要把母親的屍體送走,姐姐說:「不,你不能送走媽媽的屍體,我要陪她。」叔叔說:「可憐見的呀,不要這樣!等天黑後讓我把屍體送過去吧。」晚上,叔叔把屍體送到了小山上,第二天給天葬了。

我的一個叔叔也死在了監獄中。殺漢人搶槍的大哥,「時事翻轉」時在監獄裡,被關押了18年後釋放回來了;剩下的兩個姐姐,一個有三個孩子,另一個有兩個孩子。孩子們都已經成家立業。

我回鄉探親時,家鄉情況比我想像的好。在家裡,以前的用具一件都看不到了,穿的都是仿皮的。儲存的優酪乳、乳酪等沒有以前那麼多,酥油是用攪拌器打的,不好吃;乳酪也是機器做的,也不好吃。家裡乳酪不是用來吃的,而是賣給漢人,價格很高,聽說漢人用來做絲綢的一種材料。為了讓我吃到老式做法的優酪乳和乳酪,姐姐專門親手為我做。

據姐姐講,果洛來了很多漢人,他們把藏人的活路做了,專門開廠做奶粉,做得非常好,發了財,藏人卻沒活幹了。老家的家人們都不會說漢話。我們家住在牧區很高的地方,一般漢人不會來,只有少量漢人偶爾過來做蓋牲畜圈、屠宰牛羊等活;也有一些漢人鞋匠和漢人乞丐。

來世能否降生成人,誰都不知道。我這一世最大的痛苦是無法與家人團聚,我回不去,他們不能到這裡。

世界上有很多人支持達賴喇嘛和藏人,我非常感恩。可是我一點也不喜歡漢人,我恨漢人。我一輩子都無法忘掉所遭受的痛苦,我們的痛苦和苦難都是他們製造的,這是世人皆知的事。他們摧毀了我們藏人的佛教,殺了我們的喇嘛,製造了我們家破人亡的悲劇。漢人應該知道這一點。

按說我們應該為眾生念經祈禱。但我每天念經祈禱時,無法為漢人祈禱。不是我們藏人請求他們來西藏的,是他們強行來製造痛苦的。而且,他們還在繼續到處撒謊騙人。所以,我覺得沒有必要為他們祈禱。(卓洛訪談完)


采访者:唐丹鸿
翻译:桑杰嘉
采访地点:达兰萨拉
采访时间:2010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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