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19日 星期三

羅伯特•巴內特教授回答讀者匯問

作者:被訪者-羅伯特•巴內特



核心提示:最近四川及其周邊的藏區很不平靜,從去年3月到現在,共有三十多名藏人自焚。我們前段時間譯介了哥倫比亞大學現代藏學研究所所長羅伯特•巴內特教授的兩篇文章,講述他對自焚藏人和藏區整體情況的看法。

藏學專家羅伯特•巴內特推薦五本關於西藏的書《亞洲社會》羅伯特•巴尼特談為什麼藏人要自焚

我們有幸從讀者中收集到五個問題,向巴內特提問。謝謝各位關注我們這次匯問的讀者,也感謝羅比。下面是讀者的問題和巴內特教授的答覆:

1. a) 請問教授您是否認為如果達賴想要返回中國,則他對十一世班禪的­立場就構成了雙方談判的一大障礙,您認為應如何解決這一難題?

如果你指的是目前在北京的中國官方班禪大師,他的地位和稱號對中國政府來說是非常重要的"面子"問題,因為他們選擇並認定了他。這尤其複雜,可能會令人尷 尬,因為他們使用了強權。阿嘉仁波切在他逃離中國之前曾經深深地捲入這些事件,根據阿嘉仁波切自傳中的描述,他們可能還用了點欺騙。 達賴喇嘛選定的靈童被大多數藏人接受,1995年被迫"失蹤",再也沒有出現過。這是雙方一次嚴重的事件,如你所言,我們認為一般來說,中國會試圖強迫藏 人接受目前的安排。

這個問題是否困難取決於中方,因為對於藏人來說,這一問題不難解決。在西藏文化中,某個喇嘛常常可以有多個轉世。在這些情形中,藏族傳統上有些解決方法, 例如,給兩位靈童不同的稱號。在一些例子中,他們可以說,一位活佛可以轉世為"心"和"意"兩個化身。或者,他們可以允許另一位轉世靈童繼續傳法給他自己 的信徒,而無需政府干預。這和十世班禪大師的情況類似 —— 在20世紀30年代,拉薩有另外一名靈童,中國希望認定他們自己的靈童。在1951年和北京的談判中,西藏政府被迫接受北京的靈童,但是拉薩的靈童被認為 是"候補班禪(Panchen Outrul)",直到今日,他還有很多學生,也受到尊重(他現在居住在愛爾蘭。http://www.jampaling.org /rinpoche.html)

按照藏族習俗,解決轉世問題的困難部分在於哪位靈童被認定擁有"拉讓",前一代喇嘛的個人資產。在班禪大師的例子中,他的主寺在日喀則紮什倫布。因此,這 可能需要兩方來討論和解決。但是這更可能是個實踐的問題。類似的,雙方將討論中國的班禪大師是否會在新的西藏政府擁有官方職位。如果中方堅持他們的班禪喇 嘛必須在政協繼續其職位,藏人應該不會反對;每個人都知道這個職位是個花瓶,沒什麼實際權力。但是在西藏歷史上,沒什麼規則或習俗說班禪大師必須在西藏政 府中擔任顯赫政治職位。事實上,我沒聽說過班禪大師在西藏有什麼政府或國家職位,直到1951年,毛澤東創造性地重建了西藏政府制度,堅持班禪大師擔任政 治職位。國民黨曾經試圖辯稱,班禪大師在西藏承擔著重要的政治角色,1950年之後,西北軍政委員會也持類似的觀點,但是這只是中國對西藏政治的干涉,與 西藏實際情況無關。

在這一事件中,藏人一方肯定會堅持失蹤的班禪大師,由達賴喇嘛認定並得到多數人認可的那位,被認定為高級喇嘛,只要他自己不反對,也許擁有一個稍微不同的 稱號。如果雙方想解決班禪大師的爭議,他們可以為兩位轉世找到合適的宗教稱呼。這樣雙方都有面子,相應的,藏人可能會同意中國一方給他們的班禪大師稍高的 官方地位,也許有個修改的名號。

所以,這和其他的中國-西藏問題一樣:如果雙方真的有政治意願,他們能夠找到方法,輕鬆解決。但是這兒存在一些問題,法律的角度和習俗的角度不同。中國政 府傾向於按照嚴格的法律框架討論藏族宗教、風俗和政治。這一角度不被大多數歷史學家支持,因為實際上,這些系統高度靈活、可談判且可變。因此,中國說,活 佛轉世必須按照法律規定來決定,而藏人用一些佛教儀式和模糊的傳統風俗,這樣在幕後更容易適應不同情況。這是雙方衝突的重要緣由之一。如果你要為這些爭端 找到有意義的解決方案,你需要檢視歷史、宗教和習慣,用風俗來治理而不是嚴格的法律,這樣你相對容易找到妥協方案。

我認為我們應該記住,我們需要提醒中國政府,這些事情並不總是決定于政府或政客們。在有關喇嘛轉世的爭端中,公眾觀點非常重要,甚至是決定性的;法律法規 在這些爭端中沒什麼用。過去,直到現在,西藏政府無法按照自己的意願決定這些事情,它無法強迫人民相信他們不同意的事情。它也不得不考慮輿論。西藏有關轉 世的糾紛大多如此。在班禪轉世這件事上,如你所知,大多數藏人看起來只接受達賴喇嘛認定的班禪轉世。但是大多數也認為,中國的班禪轉世也是另外一個非常重 要的喇嘛的轉世。因此,他們仍然自動地尊重他,可能接受一個妥協方案,例如調整他的名號。

b) 附帶請教,您認為達賴轉世選出的最好方式是什麼?(我的意思是指­,如果新達賴完全沒有中國政府的認可,可能連現在的談判都無法進行了,畢竟中國一直說談的是達賴的私人問題)

下一世達賴喇嘛轉世一定會給中藏雙方帶來複雜的鬥爭,除非在現世達賴喇嘛過世之前就有某種協議,中國政府和境內藏人之間也不得安寧。中國說,只有它才能選 擇並認定達賴喇嘛轉世(2007年,中國通過了《藏傳佛教活佛轉世管理辦法》,中國日報的英文報導。);但是達賴喇嘛說,決定如何尋訪他的轉世,這是他個 人的職責(達賴喇嘛的正式聲明:英文版,中文版),他的論點是基於風俗和傳統。如果中國堅持法律的方式,它將不得不使用武力,他無法得到藏人的普遍支持: 在宗教事務上,人們遵從習俗,聽取他們的佛教上師的建議,而不是法律或者政府的命令。大多數文化都是如此,我們可以看到,奧巴馬總統無法勸說美國的基督教 原教旨主義者為其雇傭的非基督教女性支付醫療保險。因此,除非達成協議,達賴喇嘛的轉世會造成嚴重的糾紛—— 會出現兩位15世達賴喇嘛,就像現在有兩位班禪大師一樣。

談判的問題則有些不同。中國官員在公開場合總是很強硬,但是他們私底下不一定相信。如果他們認為這對他們或者對中國有幫助,他們會改變。因此,他們說他們 僅討論達賴喇嘛的個人前途問題,但是有時他們也和藏人代表討論西藏自治的事情;他們只是說,他們不會這樣做。類似的,未來,他們也許說他們只討論下一世達 賴喇嘛的個人地位問題,但是我想,實踐中,他們也會想討論噶瑪巴的個人前途問題。如果他們真的想繼續談判,他們會找到辦法。例如,甚至在下一世達賴喇嘛長 大之前,他們會與他的代表洽談。所以,達賴喇嘛過世後,如果談判繼續,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但是,這也不是很可能。實際情況下,一旦達賴喇嘛過世,和流亡 藏人的談判可能就沒了,或者沒什麼用,除非噶瑪巴成為主要角色。

但是我們得記住,流亡藏人可能不會總是和中國談判或爭端的主要參與方;他們現在之所以重要是因為達賴喇嘛和噶瑪巴。人們總是忘記,流亡藏人政治只是整體藏 人政治的一小部分。對於中國而言,重要的政治挑戰來自於西藏境內,如果有沒有流亡藏人,他們都存在。實際上,如果達賴喇嘛過世,他們可能會更強硬;可能是 因為達賴喇嘛對西藏境內的政治有些緩和作用,但是我們在一段時間內無法知道。現在沒人有達賴喇嘛那樣的魅力和支持度,但是,一旦他過世,西藏境內可能出現 新的領導者。比起流亡藏人,他們對中國知之甚多,他們可能會給中國帶來大不一樣的挑戰。一旦如此,政府將會碰到和內地不一樣的挑戰,情況大不相同,因為內 地的人們並不團結。

2. 我很關心中國民主轉型與西藏(其實也包括新疆)未來的關係,在中國,很多人相信,中國民主之日,也就是藏疆獨立之時,不知您怎麼­看民主化與民族國家之維持統一的關係?

對於這個問題,學者和活動分子有著不同的觀點。首先,我們應考慮有意義的自治,而不是獨立。一些評價家認為,中國的民主改革會創建一個制度,藏族、維吾爾 族和其他少數民族會在中國內部得到某種自治,允許他們心安理得地表達他們的需要和觀點。其他一些人贊同嚴家其在1993年提出的聯邦制度(中文報導、英 文),08憲章提出的也較類似。但是其他一些人辯稱即使在民主制度中,強烈的民族主義 —— 特別是對於國家領土和民族優越性的強烈感情 —— 仍然存在。他們認為,即使在民主轉型之後,漢族人也不願接受藏族、維吾爾族和蒙古族的有意義的自治。因此,我們也不能想當然。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有賴於政 治領袖、民間社會和其他人一起教育民眾,推廣有關自治、民族歷史、平權等思想。

如果民主中國無法為這些族群提供有效的自治,他們也許仍然會尋求獨立。談到獨立,對於民主國家來說,接受其領土內的族群的獨立也很不尋常。因此,這在民主 中國也不大會發生,除非中國非常進步,思想開放。國際上,這種情況已經發生了改變 —— 英國允許蘇格蘭獨立公決,加拿大1980年和1985年允許魁北克居民兩次公決。當然,在20世紀中期,歐洲強權允許其大多數"藍水"殖民地獨立。但是美 國沒有對夏威夷、波多黎各或阿拉斯加如此行事。對於民主大國,除非發生武力衝突,允許他們控制的鄰近地區獨立,這相當不尋常。

3. 對於自焚頻繁發生,漢人的普遍性冷漠和強權的殘酷鎮壓;個人與­社會應該如何面對這樣的局面。

大概地講,我們可以把對政治動亂的反應分為兩類:"外部"論和"內部"論。"外部"論認為,動亂是由外部挑起的,某種針對國家的陰謀或者反對某個主要族 群。其反應是鎮壓間諜、敵人、叛徒,封鎖從外部勢力送進來的資訊,如果它找不到,國家可能會自己發明一些。"內部"論認為動亂是內部,局部對社會文化條件 的不滿造成,它的反應是對這些關切進行研究,找到其源頭,如果必要,修正這些政策。某些動亂可能同時有內部和外部因素,外部因素只會在內部因素已經存在的 情況下才能起作用——換而言之,如果人民相信政府聆聽他們的關切,反政府運動不會有什麼效果。因此我認為,只有"內部"論值得追隨。這意味著,我們都應該 關注那些自焚的人們,他們的關切為何,解決他們試圖提出的問題。

從這個角度看,我似乎認為,自焚是一些藏人給政府和社會送出的緊急資訊,他們的社區對現狀有著及其嚴重的關切。我認為,這些藏人採取這種方法,因為他們的 社區正面臨著來自國家的極端壓力,因為在中國社會,至少對於藏人而言,他們幾乎無法送出批評政府的資訊。我認為,自焚者有意識地試圖避免大規模示威,因為 這往往導致暴力和傷害。因此,我認為中國知識份子和社會應該抓住這一機會鼓勵中國學者、非政府組織、記者和知識份子,緊急對每個受到影響的社區展開研究, 研究他們為什麼不滿,在這些事件背後有什麼緣由,就像2008年西藏騷亂之後公盟所做的研究報告那樣。

要進行這樣的研究,中國知識份子需要得到每個地區的藏人的説明。他們需要顯示自己的真誠和尊重,隨著時間贏得藏人的信任;你不能僅僅進到藏區,期望人們告 訴你他們真正在想什麼,如果不知道一些背景,一個人也不會完全理解人們說的東西。一個人必須要先做好準備,廣泛閱讀,認真聽取很多人的意見,和藏族社會看 重的漢族和藏族專家交談——不僅僅是那些在官方媒體上出現的專家。他/她必須保證保護地方資訊來源,尊重他們的安全,不透露他們的名字和身份。但是,在目 前中國新的、動態的社會媒體環境中,中國知識份子和公民社會應該扮演極其建設性的角色,幫助政府、媒體等理解,在發生自焚事件的藏族社區,他們擔憂什麼。

4. 西藏獨立運動,結果會怎麼樣,成功或是失敗?會不會點燃中國內地民主之火?

過去20年左右,藏族民族主義在中國急劇增長。一些人說,這是因為流亡藏人、西方支持者和藏語廣播電臺的活動,但是我們認為他們的角色相對而言較小:即使 沒有他們的幫助,民族主義仍然會傳播,因為在藏人中間,民族情緒的主要製造者是中國的政策。這一政策異常具有挑釁性,特別是在1994年的第三次西藏工作 會議之後,政府開始攻擊一些文化和宗教價值 —— 此前,中國政府很少批評達賴喇嘛宗教領袖的角色,也不強迫藏人公開譴責他。所以這告訴我們,尋求獨立是中國政策的反映。如果政策負責、有效,造福當地人 民,這些人不會想著要獨立。

如果中國的西藏政策改善,對獨立的要求就會消失。如果政策持續惡化,達賴喇嘛未達成任何解決方案就過世,未來二三十年可能會在西藏形成大的危機,甚至某種 程度的內戰。也有可能因為水資源和邊界衝突與印度開戰,這並非不可能。這種發展很可怕,會有很多人喪生。如果出現這種情況,西藏可能獨立,但是甚至這樣也 非常不可能。如果這的確發生——儘管不太可能——共產黨會完全失去可信度和權力。但是這可能不會帶來一個民主中國。自布希時代以來,在英國和其他國家的幫 助下,美國幹了很多蠢事,傷害了民主制度的可信度,我們不確信,未來民主制度是否仍然是政府管制的首選模型。因此,這兒有很多複雜的和不確定的因素。如果 有人想等著西藏獨立,然後開始中國民主運動,他/她可能要等很長時間,會對結局感到失望。沒有人希望戰爭。

考慮這個問題有個更有建設性、更微妙的方式。讓我們此刻忘記這些後果,不管是獨立還是有意義的自治——烏托邦的結局常常導致夢想、糾紛和衝突。在本例中, 更有用的事情是,讓中國人民討論目前的局勢,他們與境內藏人的歷史關係。主要討論的問題包括:如何描述當前漢族和藏族,或者其他民族的關係?他們是社會主 義嗎?他們平等嗎?他們是否包括文化共存?如果進行發展,誰受益?是否有多種現代化模式?目前的關係是一種內部殖民嗎?對這些問題的嚴肅討論可以轉化中國 各民族之間的關係。

此時此刻,像汪暉這樣的重要的左派知識份子仍然在討論西藏被西方文化代表,但是如果一位嚴肅的英國學者,不要說左派,按照美國文化的幻想和興奮討論愛爾蘭 或者蘇格蘭局勢,這不可思議。人們只會嘲笑他。一個人應該對歷史和當前關係進行嚴肅的研究。這是後殖民主義試圖做的事,尤其有助於我們目前的情況,因為這 主要是文化分析。因此,對於希望看到中國民主化的人們,他們應該鼓勵在中國進行嚴肅討論,討論漢族和少數民族的關係。這類自我反省可以鼓勵民主變化,比爭 取獨立要有效得多。

5. 您相信藏人的獨立完全是個人行為嗎?有什麼被操縱或被煽動的跡象嗎?

到目前為止,沒有這種跡象。我認為,如果有什麼外界操縱的跡象,中國政府早就告訴我們了。到目前為止,他們提供的唯一嚴肅的證據是,在某次自焚三天前,四 川阿壩有人把僧人的照片傳送到印度(他因此被判刑)。但是這並未表明存在外部煽動。這僅僅表示,自焚者希望外部世界,最少他在印度的同伴,知道他的行為。 這並不奇怪。自焚的人們希望他人知道他們的行動;這是他們自焚的目的。

如果某位流亡藏人發送指令到西藏境內的人,告訴他們何時抗議,或者進行自焚,我看這不大可能,除非境內藏人對中國政府有強烈不滿,這種指令不會生效。幾個人說過,如果達賴喇嘛教導人們自焚(他不會這樣做,因為他不同意這種抗議形式),會有成百上千的自焚抗議。

外部因素可能會有些影響,但是這僅僅是因為他們製造了一種氣氛,這些氣氛讓境內藏人感覺,這些抗議是有效的。流亡藏人認為自焚者是英雄,為他們舉行祈禱, 僅此而已。但是這並不令人驚奇,如果他們不這麼做,他們會被視為冷酷無情。用藏語廣播的外國電臺,像自由亞洲電臺和美國之音,也發揮了重要角色,因為他們 報導了藏人和全球人士抗議的新聞,給予他們的自焚文化價值和重要性。這構成了對自焚的一般影響,但是這與煽動或操縱很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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