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者與單國璽樞機主教對談回顧(下)

資料來源:達賴喇嘛西藏宗教基金會

主持人：在您昨天的演講中，您提到慈悲可以帶來內心的平靜快樂。我的問題是：這聽起來很簡單，但是還是有許多人做不到，理由是什麼？我們如何才能有真的慈悲心？

達賴喇嘛：我想，我們從來就沒有真正在意過內在的精神價值，我們嘴巴總是在談錢、錢、錢。

現代教育似乎多著重於物質的發展，沒有給予內心修養同等的重視，我想這是可以理解的。當歐洲一千年前開始實施，從宗教分離出來的教育體系時，有關道德倫理的教育，在當時是由教會負責的；這個分離出來的新教育體系，只管大腦智育的發展。事實上，當今的世界中，教會的影響力已多少下降了，家庭親情價值也大不如前了。教育體制本身應該要負擔這兩種責任，盡到照顧大腦和善心的責任，這是現代教育所缺乏的。

有關這個問題，現今出現了爭議；有些人，包含我的一些基督徒朋友，及其他宗教的信仰者和科學家，認為倫理道德必須建立在宗教信仰的基礎上，這造成了某些混亂的狀況。例如印度是多宗教信仰的國家，如果倫理必須建立在信仰之上，那麼要依據哪一種宗教信仰呢？在印度是有許多不同的信仰，而當今的世界有六十億人之多，其中一大部份是根本不信教的，因此我們一定要有些方法，去教育包含沒信仰的那些人，提倡增長善心的方法。在歐洲與美國和印度，一些教育方面的專家學者已在討論，試圖找出最好的方法，把道德教育加到現代教育課程中，我想這是解決之道之一。

我和許多印度人有共同的看法，由於這些內在價值是普世價值，甚至連動物也都懂得；如果我們對動物，顯現真誠的慈悲心善心，牠們也會感激。動物不需要信仰，不是嗎？一旦牠們出生後，牠們的母親就自然流露出對牠們孩子深厚的關心，孩子也顯現對母親很親近的感情。這並非從宗教信仰而來，而是生物本能的緣故。因此我們所需要的是，把這種感情當成種子，促進對精神價值重要性的認識。依據印度人的想法，政教分離的世俗主義，不是說就要排斥宗教，或不尊敬宗教；而是尊敬所有的宗教，包含尊敬無宗教信仰者的權利。因此從世俗的角度而言，既然這些精神價值是普世價值，或換句話說，即是沒有宗教信仰的世俗價值；所以提倡這些價值的方式，也應該用世俗的方法。現在有些關注這議題的學者，正在這領域中投入努力，在印度是這樣，在美國也是，我覺得這是很重要的事。現在每個地方都在推展教育，教育也一直有改善進步，但如果沒有注意到我們的精神價值，那就是我們要認真思考的地方，要用心再好好思考，如果可能的話，最好要做研究。

單主教：我繼續談談「發展」和「教育」這兩個問題。現在的世界非常注意發展，所以把國家分類成「已發展國家」、「發展中國家」與「未發展國家」，以發展的程度來評價這個國家。但我們所謂的「發展」，注重的是「自然科學」、「物質」、「提高生活水準」這些方面，對於倫理道德、精神價值與宗教信仰，都不談；有的不但不談，甚至還反對，比方反對宗教信仰。

人類的發展該當是整體的，因為人不單只是科學人、物質人，人還有精神這方面的需要、倫理道德的需要、宗教信仰的需要；各方面的發展齊頭並進，才能有一個健全的社會。假使我們只注意科技、物質、經濟方面的發展，那就是個畸形的社會─我們現在已經到了這種地步。

我們可以看：華爾街雷曼兄弟一倒閉，整個世界都受到全球性的影響，我們稱之為「經濟大海嘯」；因為人現在注意的是經濟的發展、物質的發展、科技的發展，但沒有注意到精神與倫理道德這方面。雷曼兄弟這個金融機構，就是吸收各式小額投資，小工人勞苦得到的，存在它那裏，因為它利息高。等到它錢夠多了，就把它掏空，送到別的銀行去。這些一生勞苦的小工人賺的一點養老金，就完全泡湯了。為什麼會這樣？因為人只注意怎麼賺錢、怎麼得利息，人們在貪錢。沒有倫理道德，沒有愛心，不想它這一倒閉，讓多少人、多少家庭陷入困境。「發展」這個價值，沒有顧及到精神、倫理道德與宗教的發展，光是在物質、經濟或科技上發展，這是畸形的。我們的社會，就是個畸形的社會，所以會有很多問題。

當然社會的發展，基礎在教育，我們教育怎麼樣的人出來，就會形成怎麼樣的社會。我們的教育，正是因為光是注重科技、經濟、物質這些方面，完全不提倫理道德、精神價值與宗教信仰。在中古世紀，當時的學科與知識都比較簡單，文人必須每一樣都要學。比方，今年是伽利略用望遠鏡發現「地球繞著太陽轉」的第四百年，也是聯合國所訂的天文年；他雖然是個天文家，但他對於藝術、數學、繪畫、倫理道德......各方面他都懂。文藝復興時代的文人，義大利語叫做Uomo Universale，各方面的知識他都有，這樣才能稱為一個文人。教育的目的該當是全人教育；英文的「教育」education，是從拉丁語educatio來的，動詞educate則是源自拉丁語的educare，意指從物質、科學、經濟、精神與倫理道德等各方面，全面引導出人的潛能，也就是「全人教育」，是健全社會發展的基礎。

人不單只有肉身，也還有靈魂；他當然需要物質生活，但他也需要宗教信仰、精神價值與倫理道德。

主持人：下一個是有關台灣的問題。一般而言台灣是個充滿愛心的地方，例如最近的水災，許多台灣人捐了錢，還有許多志工到災區去幫忙，事實上總共捐了超過120億元。除此之外，台灣志工也去四川地震災區、和南海大海嘯災區服務，甚至美國有災難時，我們總是可以看到台灣志工出錢出力；但從另一方面來看，在台灣社會充滿猜忌、不信任以及負面心態。我們要怎樣走出上述負面狀態，和這種惡性循環？

單主教：發生災害，或有什麼不幸的事件，才能顯露真正的愛心。這個月十六日，在林口體育館，有一萬七多名青年，年紀從十五歲到二十歲，參與「飢餓三十」這項活動；他們三十個小時不吃東西，把省下來的錢用來救助災民。雖然年紀輕，他們還是有愛心，因為「愛」是上天播在我們心裡的種子，每個人的心裡都有愛，只是要找到方法把愛心發揮出來。當我們去慰問災民、或遇到家人傷亡的家屬，假使能真正付出愛心，能夠減輕對方很多痛苦；台灣發生天災地禍時，我們都能見到這類的善心人士。

上個星期六，我在台中對六百多名中學生演講，勸他們能夠至少省下一個星期的零用錢、少吃幾次麥當勞、少喝幾瓶汽水，把錢捐出來救濟難民。我說：假使你們能夠付出一點，開始關懷別人，你在人格這方面就增長了，就開始成熟了；如果能夠把一個月的零用錢捐出來救濟災民，雖然這個月不能再吃麥當勞、不能再喝汽水，是個很大的犧牲，但你會感到自己做了好事，你心裡會平安。我演講完後，要坐車趕到東海大學進行下一場演講，無法留在現場。禮堂裡有個國二的小女孩，她追著我說：「這是我兩個月的零用錢。」給了我五千元，要我帶給災民。由此可知，每個人都有愛心與慈悲心，重要的是，該如何激發人們的愛心與慈悲心，來救助災民；這些災害，就是讓我們沒受到災害的人，發出愛心的時候。

我在難民的臨時住所，也看到很多無名氏捐款，有的捐一萬元，有的捐幾千塊錢，不留姓名也不留什麼，捐了就走；這種情形，就是台灣的希望，台灣的將來。假使我們真正有愛心，台灣的社會會更好、更溫暖、更光明。
主持人：達賴喇嘛尊者，台下的觀眾也同樣期待聆聽您的智慧教誨。

達賴喇嘛：我真心讚許主教您所提到的，人們對災難所做出的回應，實在很好。

也許我可以再補充一下，就如我前面提到過的，單樞機主教也提到過：我們每個人都有慈悲的種子。

從生物的角度看，我們已有慈愛的潛能，對他人有親近的一體感，對他人的福祉會有關懷之心。這種關懷可分為兩種層次：一是自然而然發生的情感，這主要是由於生物本能的因素，這種關懷親切之情，通常主要是對自己的親朋好友，還有對遭受痛苦的陌生人而發的。這種慈悲關愛，甚至在某些動物身上也看得到；一隻動物如果受傷了，同族群的動物會去舔牠的傷口，這種對別人痛苦的關心是自然的，絕大部份的社會動物都會這樣做。我們也是社會動物的一員，也會自然而然感同身受，體會別人的處境；這種慈悲心，在本質上是行動內容取向的、也是態度取向的，因此這慈悲心無法擴及到敵人身上，那些帶給你麻煩痛苦的人身上，因為那種慈悲是被行動決定的，被態度所決定，不能超越生物的本能。但是經由訓練，在油然而生慈悲心的基礎上，進一步使用思考推理，就可以把關懷之心擴大到敵人身上。那種慈悲不會被本能態度限制，而是由生命存在的本質所指引。你的敵人也就是麻煩製造者，如果從行動和心態來看，對你是負面的、不利的，所以有時必要加以反制、對抗。但從行動者的角度而言，他們也是人類的同胞之一，值得我們對他產生關懷與真心的慈悲。有時我會區別行動與行動者：行動導向的慈悲心，無法擴及到敵人身上；但行動者導向的慈悲心，卻可以擴及到敵人身上，這種慈悲不是基於生物因素，而是經由訓練和推理達成的，是不偏私的關懷。前一種慈悲是偏私的，因此偏私的慈悲，總是混和著愛執心；愛執心經常帶來瞋恨心，不偏私的慈悲是沒有愛執心，那種慈悲心才是真正慈悲心，是世界各大宗教所強調的慈悲心。

聖經曾提到過，如果有人打你左頰，你也要把右頰轉過來讓他打，也就是修行安忍的意義。這些故意要傷害你的人，從行動而言，有時你要分清楚；例如一隻瘋狗跑過來，你口說對牠要慈悲就很笨了，跑走才是上策，你要心思清明的行動。但對那隻瘋狗的慈悲關懷應該要增長，那些傷害你的人、帶給你痛苦的人，事實上這些人也要得到快樂，只不過他不知道，得到快樂的真正原因是慈悲，痛苦的真正原因是憤怒，這些人故意生起瞋恨憤怒，忽視慈悲心的好處，所以長久下來他必然會受苦。因此，有愛心慈悲心才是合理的，自己是自己的受害者而痛苦，是自己出賣自己。這個麻煩製造者，已經開始製造痛苦的惡因，因此他必須面對惡果，所以對他產生關懷之心才合理，而不是把他當成害我的人。

主持人：達賴喇嘛尊者，您可否給在現場的大家一些建議或忠告及加持，我們只剩五分鐘就要結束對談了。

達賴喇嘛：沒有，沒有。有幾句話想和大家說：妳提到在台灣社會中，存在某種懷疑和不信任的氣氛。我想在社會中各種有影響力的人，像宗教領袖、企業家、政治人物、政府官員、司法從業人員等，希望他們能夠以真誠透明的態度執行工作， 這點很重要。接著在與人相處對待鄰居時，對家人也要坦誠相對不隱瞞，這樣就能增長發展信任心。只有信任才能帶來真誠的友誼和諧，不能彼此信任，是友誼和團結最大的障礙。不管你有沒有信仰，我們同樣都是人類，我們都是屬於社會動物，團結一心和諧相處很重要，因此信任是不可或缺的，這是我要跟你們講的。我自己盡力如此修行，雖然我不確定能做到百分之百，但我盡一切能力做個坦誠的人，這是很重要的事。我們人類創造優美的語言，是用來建構信任等正面力量，不是用語言來爭吵，引發更多疑慮不信任的痛苦，我想這是很丟臉的事。如果是這樣的話，也許當牲畜還比較好些；牠們沒有複雜的語言，生活簡單，但彼此信任。所以人類的智慧是很寶貴的，必須用在有建設性的正道上，而不是用來做負面的事情。

我可以再補充一點嗎？對於新聞媒體從業人員。每當我遇到媒體人士，我總是跟他們說：你們在現代社會中有很重要的角色，特別在民主社會中更是如此。媒體應該要有嗅覺敏銳的長鼻子，要在幕前幕後盡力查證，這是很重要的事；之後，才向大眾報導事實的真相，提供誠實不偏袒客觀的消息。我想你們應該要查證社會的現狀，不管是在宗教、經濟、科學的領域，對政治人物與政府官員，每個地方都要深入調查事實，才公諸於世，以贏取大眾的信任，這很重要；我相信媒體人士有重責大任，提升人性價值與宗教和諧。以今天我們討論的主題而言，媒體也有重大責任，幫忙這些事情的達成。

主持人：知識的盛宴也有結束的時候，讓我們大家再度以熱烈掌聲，謝謝兩位宗教領袖！也讓我們用真誠、愛與慈悲，來彼此相許；讓我們對彼此多一點信心，對台灣多一點希望，一起努力，讓台灣社會變得更美好，讓人民的生活變得更幸福，謝謝大家。

司儀：謝謝天下雜誌創辦人及總編輯長殷允芃女士，謝謝。接下來，我們將再請兩位大師帶領大家祈福。首先，恭請天主教單國璽樞機主教帶領大家，為八八水災災民、為全體的台灣人民、為我們的國家祈禱。
唱詩，演唱「願祢的名受顯揚」

單主教：仁慈的天父，普世的人類都是祢的子女。我們感謝祢，讓我們今天有場美好的宗教交談；讓我們彼此更瞭解，彼此更尊重，在許多方面讓我們能夠更合作。我們謝謝祢，感謝祢給我們這樣一個美好的交談的機會。希望世界人類，有任何衝突，都能夠藉著交談，大家誠心相見，共同來解決問題。不要用暴力，不要用戰爭來解決問題。我們也求祢，使我們台灣社會，大家更能發揮愛心，能夠共同合作，遇到天災地禍，希望大家手牽手心連心，共同解決這些問題。我們也求祢賜給世界和平，讓世人成為一個大家庭，彼此相親相愛，彼此互助合作，能夠解決人類所面臨的種種危機。現在我們用聖方濟的「和平祈禱文」，我念一句，請大家能夠複誦一句：

仁慈的天父，
求祢賜我成為祢締造和平的工具。
在哪裡有仇恨，
使我播下仁愛的種子。
在哪裡有誤解，
使我播下寬恕的種子。
在哪裡有分裂，
讓我播下團結的種子。
在哪裡有疑懼，
讓我播下信賴的種子。
在哪裡有錯謬，
讓我播下真理的種子。
在哪裡有哀傷，
讓我播下歡樂的種子。
在哪裡有絕望，
讓我播下希望的種子。
在哪裡有黑暗，讓我播下光明。
仁慈的導師，求祢賜我，
不求他人的安慰，只求安慰他人。
不尋求他人的諒解，
只尋求諒解他人。
不尋求他人的服侍，
只尋求服侍他人。
因為在服侍中，有所獲得，在寬恕時獲得寬恕，在死亡時進入永生。
以上所求，是靠我們的主基督。
我們求祢：今天在場參與的每一位，使我們做和平的使者，是社會的安慰者，是社會的光明，是社會的溫暖，把上天的大愛帶給社會每一個人。我們求這一切，都因主耶穌之名，阿門。
司儀：恭請達賴喇嘛尊者，再次為八八水災災民、為全體台灣人民及全體眾生祈福。

尊者以藏文誦祈禱文

勝菩提心極珍貴 未發起者令發起
已發起者不忘退 祈願輾轉得增上
地水火風等 草藥及野樹
願一切有情 隨意盡受用
願彼諸罪業 咸集我成熟
所有我善根 盡歸彼成果
世間安樂且豐收 穀物豐滿修行好
祝願一切吉祥事 心想事成皆圓滿

達賴喇嘛：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