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2日 星期四

隆达,隆达,请带安追回家……



说起来,我与安追只见过两次,但一直想写他。我曾写过一篇文章,写他和他的基金会THF是怎么被当局赶出拉萨的,他说先别发,因为他还想有一天回到拉萨。

常常翻看他送的那本厚厚的画册《The Temples of Lhasa》,作者就是他,Andre Alexander,里面有他眼中的拉萨,今日却已变样。很多拉萨人都记得他,都叫他安追,都记得他瘦高的个儿、卷曲的金发,喜欢穿藏式的氆氇上衣。

我 很喜欢THF做的那本小画册:《拉萨八廓街区历史古建筑物简介》。手绘的黑白地图,折叠的书页,宛如藏纸的原生态纸张。像一个小小的、隐形的博物馆,展示 的是画在纸上的帕廓。在其精细而质朴的描绘之间,我寻找着拉萨人的生活,它提供给我无穷尽的想象力和怀旧的思绪,怎么看也看不够。然而,已然残缺的形状、 斑驳的痕迹、颓倾的阴影,映射的是拉萨让人喟叹的现状。

最早是1980年代末,这位德国人在平生第一次到拉萨的旅行中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地 方,于是反复再来。可是某年夏天,他亲眼目睹一座座老宅土崩瓦解,惊觉在追求“现代化”的口号中,拉萨人口由一九四九年的三万飚升数十倍,而在“旧貌换新 颜”的速度中,每年平均有35座老房子被拆除,持续下去,剩下的老房子将在几年内消失殆尽。

安追开始在拉萨修复老房子,但一天天让官员们 心烦。有一次,他对联合国评估文化遗产的专家说,这座商场的原址是有三百年历史的贵族宅院……2002年被赶出拉萨后,他和THF为保护北京胡同做了很多 事情。后来好像也不能做了。听说他去了喜马拉雅山区的拉达克等地,在那里修复历史民居、寺院等等。我在脸书上见过那些照片,他总是在废墟或正在修复的建筑 当中。

两个月前,我与安追通过信。由于在拉萨老城边上,修建一座由官商合作的巨大商场“神力•时代广场”,日夜不停地抽取地下水使拉萨人 心惶惶,我向安追请教,这么做是否会造成破坏。安追痛心地说:“水在西藏是一个大问题,因为到处都在兴建水电站。而拉萨本身的环境已被严重地破坏与污染, 贪婪的开发商在贪婪的政府官员的支持下,使得拉萨河谷变得像一个大工厂。如果拉鲁湿地开始变得干燥,那么一切都为时已晚。”

我本来还有问题想请教他的,我本来还想告诉他,在我去年出版的《西藏:2008》书中写到了他。可是才过了47岁生日的安追,却因心脏病突发,于1月21日在柏林去世……我在他的脸书上一张张地打开他的照片,看到他当年在拉萨时的青春样子,最为美好。

安追曾经的恋人Lharigtsho是我们见面时的翻译,悲痛万分的她给我写来安追的动人故事:
安追对西藏的建筑文化和自然文化迷醉其中,更多的是一种温情。他可以天天穿梭在大昭寺、小昭寺、许多小寺院。他说拉萨街边的炸土豆是他最喜欢吃的,但是后来的炸土豆越来越不好吃了,他悄悄说:“加米”(汉人)做的不好吃。

他对拉萨地理环境的熟悉,实在让我钦佩,每次我们转老城的时候,我总是跟着他,而他迈着轻快的脚步,总能寻到很多小巷、小道,让我惊奇万分!

2003年到现在,他对拉萨环境的变化,是一种欲哭无泪的状态。在帕廓走着,有时他突然止步,右手捂住下巴,不停地摇头。我看见他蓝蓝的眼睛里泛起浪花……

他后来去过拉萨几次。2008年他带着他的父母去了安多,然后坐火车到了拉萨。2010年,2011年,还有一个月前他也刚去过拉萨。

安追喜欢吃糖,喜欢看电影,有时候他会为卡通片里的情节,难过地哭……他从十四、十五岁就开始就吃素了,不过他喜欢咬指头,为此我会说,你吃你自己的肉啊,哈哈……还有,他最喜欢拿自己的瑞士小刀里的小剪子,修剪他的头发,那时他是最放松、很享受的样子……
有 朋友在安追的脸书上写了一段话,也正是我想对安追说的话:“喜马拉雅山地保护建筑遗产的工作再也不同以往,因为Andre已经离开了我们。西藏的隆达(风 马)将撒满喜马拉雅群山,带他走在宁静的山谷,遇到印度和西藏的许多神灵,保护他并分享他的故事。我的朋友,一路顺风,一路顺风,你温柔的灵魂……”

隆达,隆达,请带安追回家……

也为此,我将四年前写的文章贴在这里,以表达对安追的怀念。下图为安追当年在拉萨时。


修复拉萨老城的西方人

文/唯色

谁 也不知道“西藏文化发展公益基金会”是怎么触怒了西藏当局。2002年,他们被驱逐出拉萨,从此与拉萨一别五年。这个基金会是一个民间的、非赢利性的国际 组织,缩写是THF,由德国人安德烈•亚历山大和葡萄牙人萍萍•阿泽维多等于1996年在拉萨成立。他们的工作重点“主要是研究和保护历史名城拉萨”。迄 今拉萨老城的许多藏人,有喇嘛也有普普通通的居民常常怀念他们,都说从没见过这么珍惜拉萨老房子的人,每次工作的时候比我们还认真、还心疼,让我们感到惭 愧,可为什么政府就非得赶走他们不可呢?

有的说法是他们的工作太出色了,让号称为人民服务的当局自惭形秽。从THF的网站上了解到,自 1996年启动对拉萨老城的修复计划,“基金会在拉萨彻底修复了12座历史民居和1座寺庙,基本修复了3座民居,对18座居民楼进行过紧急抢修,为老城区 内1000多居民改善了供水和卫生设施,修建了2座公共厕所,铺设巷道,重建和维修佛塔各1座,加固了拉萨南部一座古寺内的十五世纪壁画。以上项目总投资 近八十万美元,为300多个藏族人提供了就业和培训机会。”事实上,他们一共拯救了拉萨以及附近76座历史性的传统建筑。

有的说法是他们 在出版物和网上,披露了拉萨老房子的真实情况,让宣称很好地保护了西藏文化的当局恼羞成怒。如《拉萨八廓街区历史古建筑物简介》这本画册上说,帕廓街“于 1980年始,在城市建设的过程中,使老城区的古旧建筑和街区遭到了不断的破坏。”从一张张主要由当地画家手绘的帕廓地图上,那些建筑物残缺的形状和斑驳 的痕迹仿佛在述说随之消失的不仅是老房子,还有一个民族的生活方式。THF的网站上也指出:“从1993年起,每年平均有35座历史建筑被拆除。如保持这 种速度,剩下的历史建筑将在不到4年的时间内消失殆尽。”

有的说法是他们只知带着藏族工人埋头干活,却不使用在拉萨乃至全中国盛行的“潜 规则”。修复城市建筑乃是“肥肉”工程,从上到下有很多腐败官员都盯着这一块块“肥肉”。可是这个基金会从来就没有给他们送过红包,那还不如把工程转交给 来自内地的浩浩荡荡的“包工队”,官员们也就好分食“肥肉”了。但要这么做必须要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在西藏,最严重的处罚自然是与政治有关,于是 2002年的某一天,国家专政机关把他们送上了离开拉萨的飞机。

多年来,我对这个基金会的工作怀有深深的敬意,曾将THF网站上的所有文 字和图片都下载了,也曾多方打听他们离开拉萨之后的状况。前不久看到英文版的画册《The Temples of LHASA》,更增添了对这个基金会的感佩之情。如果不是出于对西藏文化的真正尊重和真正热爱,绝不会有如此仁慈的精神和充沛的精力坚持至今。他们是西藏 的传统文化面临中国化和全球化的冲击,艰难保存却难以保存的见证人。就像安德烈•亚历山大先生伤感地说:“每去一次,老房都在明显减少——一石一砖,一巷 一街,连狗也在‘失踪’……”

(写于2007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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